一天

早，被9点半的闹钟吵醒，半睁着惺忪的眼，双手举高，悬在空中好几个节拍，身体却不配合，还流连着模糊的梦境，一个失败的懒腰。索性任由双手坠落，脑子里挤满了晃着各色标签的焦虑，它们从沉睡中醒来，贪婪地枕着手掌。屋顶直直地压在我上方，似千斤般重，却又空到虚无，把我的思绪也抽入那片白洞。房顶低矮，不敢长时间凝视。

已记不清这是第几个拖论文的早晨了。我决定起床，不纵容自己发太久的呆，丧也得按量服用。

说是起床，其实就是直起身来，把双腿耷拉在床边，脚板底在地毯上来回摩挲，直到脚底开始发热。夜里双脚一直露在外面，早上起来时还是冰冰的。六月的柏林，有过一两天28度高温，今天最高23度，阴有时雨。

又躺回床上刷了一会微博，看到有不少粉丝给我昨晚发的分享文点赞，留言说谢谢。我在心里默默地感谢回去，知道自己微小的力量可以抵达陌生角落的他人，就像是看到撒下的种子朝我挥舞着嫩苗，何尝不是我的幸福呢？我自村里来，终其一生都珍爱农人的喜悦。

收到来自远方的确认，或许是我至今还坚守在社交网络上的唯一理由吧。

看完微博，收到F发来的信息，说他昨晚在朋友家喝多了，早上起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洗手间的地上，到现在头还是昏昏的。有点羡慕他，跟发小相聚，拥有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纵容自己失去理智。我只有在宿醉时才会无畏到做出让自己宿醉的决定，清醒如此刻，断不敢踏足那片醉生的汪洋。终究还是懦弱的，怕面对一个彻底失控的自己，怕给一蹶不振再新添证明。

Ipad电量还有98%，夜给它注射能量，我在清晨用它来云游。只用2%的事实让我欣喜，它暗示我今天怀着节制精神，跟那个用63%的我不一样，跟那个用到要再次充电的我更不一样。这是一个非常好的信号，我该好好利用起来，下床做点事，我告诉自己，今天看起来有的救。

下了床，书桌就横在我面前，提醒我早该完成的课业，想避也避不开。白色电子时钟显示6月19日10点15分，旁边的日历还停留在16号，我为什么没有揭开新的日历？是忘了吗？弓着腰凑近看日历上的一段文字标题：Was für ein Gesicht tragen Sie heute?你今天戴着一副什么面孔？我没有接着往下看，下面的内容我已经练习了三天：bewusst leicht lächeln.下意识地微笑。今天是第四天，闭着嘴咬合肌发力，例行公事般完成今日的练习。

日历就让它先停留在这一页吧。提醒我时间流逝的不是上面的数字，而是每天反复遵循的小仪式。

视线被小书架上贴着的一张粉色便签条吸引过去，上面写着：图书馆取书。对的，昨天就收到图书馆确认邮件，说我预定的几本书已经放到订阅书架上了。去图书馆取书，大概是我最近这一个半月来最常用的出门事由了。

潦草地洗漱一下，带了点吃的就出门了。住处离快轨站大概三分钟走路距离，沿途经过两家啤酒花园。天阴沉沉的，餐厅的外面还是坐着不少顾客，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大杯啤酒，一种我永远都爱不起来的饮品。

柏林还有公共交通戴口罩的规定，我在跳上车的瞬间匆匆把口罩挂上，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四站地，不到十分钟，就该下车了。在车上看完了一篇虹膜关于演员万茜的介绍，淡淡的性格和长相，是我喜欢的类型，想看她演的《柳如是》。

因为疫情的缘故，图书馆只办理取书和还书服务，偌大的一栋楼回归到它最原始的藏书功能，读者跟它的交集只剩下一取和一还。戴上口罩后跟门卫打了声招呼，沿着地上的箭头走向一排书架，被预定的书按照预定人的姓氏字母表顺序排列。我径直走到最后一排，一眼就看到厚厚的三本书在等着我。拿了书在自助借书机上滑过，我可以拥有它们28天。离开时跟门卫互道声再见及一句周末愉快。

时间尚早，既然出来了，不如去施普雷河边坐坐吧。施普雷河从东向西贯穿整个柏林，我最爱的是环抱在柏林城正中央博物馆岛的那一段，河水轻触小岛后张开两臂，一手轻抚旧国家画廊和佩加蒙博物馆，一手托起卢斯特花园和历史博物馆，在小岛尽头处的博德博物馆合掌示礼，指尖缓缓向西倾斜，留给看客一曲妖娆的流线。

我挑了个对着流线的长椅坐下，对岸临河排着一行巨型廊柱，三五人零散地坐在廊柱中间。我掏出包里提前准备好的芒果干和樱桃汁，这是今天的第一顿饭。

刚开餐不久，有个背着送餐包的男生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把背包卸下放在脚边，从包的最外层袋子里掏出一张塑封纸。他说他现在正在创业做茶品饮料，问我有没有兴趣买他的自制茶饮。我一向喜欢尝试不同饮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看到塑封纸印着上列有几种茶品，都是拿绿茶或白茶做基底。我问他推荐哪一款，他说姜味绿茶和荔枝白茶，前者有点辛辣，后者有点苦，我选了荔枝白茶。他从包里掏出一瓶浅棕色递给我，我打开喝了一口，白茶混合着荔枝香，清苦有点甜，太适合夏天。我告诉他很好喝，viel Erfolg，祝你成功。他道谢后背着送餐包离开，不远处有个女生跟他打招呼，他们拥抱彼此，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

2.5欧在超市里买瓶饮料觉得让商家赚去了钱，从一个创业年轻人那里买却是感觉在支持一个人的梦想。大概是我受够了被动的消费者心态，想积极地做出消费选择吧。我用自己的每一分钱做出选择。

天阴得开始发粘，在酝酿雨事。河边的行人加快了脚步，对岸也只剩下空荡荡的廊柱。我无心准备离开。在德国我一直没有打伞的习惯，这里的雨没有耐性，好不容易撺掇着坠下来，也常常不过是一阵子毛躁的雨，还没来得及回味，雨就停歇了，稍作休息片刻，沾湿的衣物就干了。一切发生得了无痕迹。

看到弟弟在家庭群里发图分享他吃的冰粉和红糖糍粑，两样都是我在出国后看小视频才知道的，早就被我列入“待吃美食”的清单，曾经无数次想象它们的味道和口感。冰粉我连吃三碗应该没问题，但红糖糍粑应该吃一点就会腻吧。既然冰粉里可以加小汤圆，那直接把红糖糍粑掺到冰粉里应该也不违和吧。

我拍下了我吃的芒果干和樱桃汁，以回应弟弟的冰粉和红糖糍粑。那瓶荔枝白茶已经被我喝完了。

天开始下起毛毛雨，我从路边的长椅上退居到一棵大树下，树叶繁盛到刚好能截住雨尾。

一个礼拜前，我坐在河对岸教堂门前的台阶上躲雨，不远处草坪里的喷泉被雨打得东倒西歪，看着一股悲凉，但我却执意想让它在我的记忆里诗意化，写道：一场雨如期而至，远处的喷泉纵身上跃，拥吻它的恋人。跟教堂最近的距离，是檐下短暂的躲雨，一段闪回，逃离。回家还有长路要走。

雨悄无声息地停了，我起身回家。

这一天过得很快，这一天又过得很慢。

明后两天都有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