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某一天,突然想聊一聊我的爸爸,和自己聊一聊,因为我突然发现他悄悄的变了,变成一个普通的正常的父亲,这种变化我期待已久,我在八岁时就幻想过各种各样的人是我的爸爸,村头杂货店留着寸头还会捕鱼的张伯,经常牵着苏小妹从我家门前走过的还给我糖苏队长,范家大院里那个在山顶干活山下都能听到他爽朗粗大的大嗓门的范大叔等等,但唯独我爸我没有想过他是我爸,但他就是我爸,我无法否认的遗传学上的事实,我长得太像他了,我曾偷偷在镜里比对,想着如果我长的不像他,或许我是别人哪家抱养过来的,反正我也没有妈;但事实没法否认,我太像我爸了,我的手,我的嘴唇,特别是那一双棕色带黄的眼睛,太像了!
现在,我爸突然变成了一个普通正常的老爸,我尽然有些不适应,禁不住想,他以前是什么样子?那要从他小的时候说,那时候的他,我也是听说的,姑姑姨姨们总是喜欢在过年时说起我爸的奇葩事件,反正他也不在,最后总要加一句,可惜了这么好的娃,都是你婆给惯的。
我婆一生生了五个小孩,两个没活成年,剩三个,我爸是老幺,排名老三,所以一般都叫他三娃子,三娃子从小听得最多的话是这娃长得真好,我爸也确实长的好,在那个大家都灰头土脸的年代,唯独他白肤大眼又机灵,也难怪我婆偏爱他一些。那个红薯都缺乏的年代,每次舀饭要多给他舀一勺,三兄妹犯错他要少挨一棍,下地干活他偷懒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这样长大的我的爸爸,想也知道不会长成个好人,但幸得我爷我婆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支持读书有用论的父母,三个儿女他们拼尽了全力供着读书,在那个我们村平均学历只有小学三年级的时期,我爸他们三兄妹至少都是高中毕业。我的爸爸是喜欢读书的,但他只喜欢读自己喜欢读的书,很多次我婆被叫到学校,老师气急败坏的控诉他不上课躲寝室看红楼梦,看金庸,气得我婆终于舍得拿棍棒一阵打,但古文里写的好: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我爸就是那个已经成型的木头。又因为读了几本书,骨子里沁了一点文艺青年的劲,我爸彻底变成了一个清高自傲,不叼世事的怪咖。
毕业后,我爷千辛万苦给他谋了镇上民办教师的工作,他却恨教师迂腐,不去;自己爱上了修电视机的活路,我婆又东挪西凑给他在镇上开了家电器修理铺,生意红火,他又受不了生意人要做的谄媚和忙碌,关门;回家跟着我爷种地,一到农忙他就跑山上躲起来看他的小说,不见人影,奈何我爷喊死也不答应,气得我爷拿着锄棒就是打,但他长的高大,反而一把把我爷推了个踉跄坐在地上。过后不管我婆如何哭哭滴滴我爷执意和我爸分了家,分家后的我爸更加肆意妄为,他分那几亩地,草比作物还长得高,粮食烂地里也不收,可苦了我爷我婆,嘴里骂着心里却不忍,忙完还要帮他除草施肥,他却躺在他的阁楼上晒太阳。还有我爸独门发明的甩秧法,我是见识过的,别人家插秧都是一株一株整整齐齐一排一排的插,我爸确是抓起一大把秧苗就往田里扔,秧苗落哪里就在哪里,这个方法确实快,别人三天才能插完的秧子,他半天就搞定。走在田埂上,一眼望去整整齐齐的秧田里,有一块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就是我爸的杰作,走过我家秧田的人总是忍不住的感慨一句:一辈子一丝不苟勤勤恳恳的周老四怎么生了这么个败家子儿,真是败家啊! 我爸向来不理会别人怎么说的,反正他一个人活得自在。
我爸在镇上修电视的时候,因为长的一表人才,又会技术,镇长当时看上了他,有心招他做上门女婿,但我爸嫌弃镇长女儿和镇上另一个男青年谈过恋爱,不同意,这事就不了了之。一晃二十五六了,把我婆急的不行,到处托人介绍,我爸要么嫌别人丑了,要么胖了,要么矮了,总之不如意,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和我妈看对了眼,结了婚,生了我,后面的故事我都亲自参与了,并且现在想起心里还是一股一股的泛着酸水,我总是觉得委屈,为什么别人能拥有的正常家庭我就不能拥有?我是在一堆破碎的穿衣镜里看到家庭的支离破碎的,我妈走了再也没回来,那时我四岁,记不得她离开的时节,也记不得她的模样,我拿着小块的破碎的镜子想记起妈妈的样子,却只在里面看到和爸爸像极了的脸庞。
我爸在某些方面讲是很疼我的,他从不打我,高兴的时候把我举头顶风车车的转,惹得我咯咯咯地笑,会叫我最漂亮的小公主,会在山里抓小鸟啊,蚱蜢啊给我当宠物。但他也不疼我,会忘记给我做饭,我哭就把我吼到我婆那去,也不给我拿学费,让我问我婆要去,生病了也是丢给我婆就消失。我爷婆的房子在半山上,我爸在山脚下,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我饿了就上山,我爸在山下叫我,我就摇摇晃晃的下山,这样一上一下,东去暑来,我便长大了。差不多十岁的时候,我婆逼着我爸出去闯一闯,挣点钱,因为我看起来是能读书的,要为我以后上大学做点打算。我爸便出了门,我也随着我婆到了镇上姑姑家寄住。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总之我爸外出闯荡之路不出意外以失败告终,几年后,他背着一袋行李在我满怀期待的眼睛里走回了家,我翻遍他的蓝色牛仔行李袋,除了几件旧衣服,一个礼物也没有发现,甚至一颗糖都没有,心里又失望又委屈,但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再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哭哭啼啼爬上山找我婆告状了,我默默的收拾起心情,不知道接下来迎接我的是怎样的生活。我爸回来的第三天,用他打工挣得所有钱去买了摩托车,他给了钱,打燃油门冲上马路不到五分钟,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发生了车祸,人摔沟里,腿撞路边的石柱上,粉碎性骨折。我休学在医院照顾了他两个多月,直到他能拄着拐杖走路我们一起回了家,医院院长的老婆是我们一个远房亲戚,但在住院卡里没钱,我苦苦哀求她等一等,先给我爸用药,明天我婆就把钱送来时,她盯着手里的本子,轻描淡写的一句,没钱坐什么医院,我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年以后我爸的腿开始能走路了,他回了乡下,这件事并没有让他改变,只是他变得更加孤僻、性格更加乖张,他甚至只和我说话了。我一度以为我爸患上了多种精神疾病,后来在外读书的日子,我总是担心,担心他的安全,担心他精神状态,担心我放假回家他就消失了。
我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我想是那个他斗争了一辈子的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在某天终于不再骂他,而是对着他说:这是哪家的老表,你找哪个唉? 是的,我那幸苦了一辈子的爷爷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在一次回家帮我爸做农活后。那一天毒日当头,万里无云,已经在镇上姑姑家养老的我爷爷不放心我爸,骑着他的二八圈自行车,回到乡下,帮我爸做完地里的农活,又看见我爸院坝里的草又一人多深,气得不行,一边锄草一边骂,还是那老几句:三狗子的,老子哪门养了你这个败家子哦,砍脑壳的哦!整个过程我爸躲在他的阁楼上一声不吭,累了一天的我爷爷带着满腔的愤恨,水都没喝上一口,又急急忙忙的回镇上给我们准备晚饭。他的28圈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颠簸时连人带车摔在了地上,头碰在了路边的石块上。晚上爷爷说他有些头疼,我们都没在意,觉得可能是太劳累,又有些中暑,便慢慢忘了这件事,后来,一向做事井井有条的爷爷,开始,炒菜忘记关火,早上忘了叠被,某次过年要给祖老先人写符,写了几十年符的爷爷,却怎么越想不起来那几个字该怎么写,急的直拍头。我们才察觉情况不对,但是已经晚了。后来爷爷开始忘记怎么穿衣,忘记怎么上厕所,忘记我们的名字,一无所知,慢慢退回婴儿时代。我有一段时间很恨我爸,他没有给我足够好的童年,还害最爱我的爷爷变成了这样,虽然医生没明说,但我始终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导致的。
后来,爷爷总算走了,我替他觉得解脱,我总是想,爱整洁爱面子的爷爷一定不希望看到自己每天尿湿裤子的样子。但我的悲伤有点后知后觉,爷爷走那天几天我并没有太难过,但几个月后我发现我真的再也看不到他的时候,那沁入骨髓的悲伤让我经常在梦里哭醒。
我本不打算原谅我爸的,为人子女,他没有尽到应尽的孝道,爷爷为他幸苦了一辈子,他却甚至不愿意叫他一声爸爸。但当棺材板合上那一下,我那一直看不出任何表情的爸爸,突然跪到在棺材前,嚎啕大哭,没有人上前去劝,大家都任由他哭得眼泪流干,嗓子干哑。有人窃窃私语,说他活该。但我却开始同情他,他一辈子和我爷较劲,我爷越骂他,他越不成器;他也和这个世界较劲,世界不理解他,他也懒得搭理这个世界。但他用倔强,偏执,仇恨搭起来的城墙,随着我爷的去世轰然倒塌。那个长期躲在城墙里的小孩现在有些手足无措,我想我应该给他一个拥抱,所以我原谅他了。
那时候我已经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后面又找到了不错的工作,会给他买衣服,换手机,过年给他包大红包,带他去吃他从没吃过的餐厅,开车带他自驾游,周围开始有人恭喜他,养了我这么成器的女儿。他虽然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其实很开心。似乎找到了人生重新开始的理由,每天认真的拉人送货,会在微信上给我留言,让我注意身体,注意安全,还要分享一大堆文章给我,会问我男朋友对我好不好,从不出现在家里任何活动的他,前几天突然打电话提醒我,我婆要过生日了。我给我婆打电话,我婆给我说,你爸真的变了啊,头两天你开车走的时候,你爸在路边看了好久还眼泪花花的。我瞬间心里温暖得不行。仿佛老来得爸,感谢上天!
我这几天在看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我总想起我爸,那些他肆意妄为,不管不顾的年代,一定是他的黄金时代,他也想闯,想爱,想变成天上忽明忽暗的云。最后他没有变成云,却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父亲,但我想他应该感觉很幸福。因为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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