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我的一篇中篇小说得了个现在已经找不到的奖,五百块奖金进了口袋之后——仿佛在宣告自己被资本腐蚀——我便再也没写出过什么东西。无关什么别的原因,就是没有才华写不出罢了。后来好像某次作文得了个海峡两岸的什么奖,这次虽然没有拿钱,但至今回看都会觉得没有颜面,都只是之前惯用获得肯定的文字的堆砌,在加些唬人的引用,毫无真材实料。再后来过了很久,因为一位友人推荐的机会,大学里我才又开始写点什么,像是新闻稿和一些生搬硬套的采访——感觉就像是从嘴里往外吐棱角分明的冰块,吐出来的东西是好像有点用,可是平凡无味,于我自己也毫无温度,还划疼了嘴。
唯一庆幸的是,这期间有人约我写书我并没写成——开始的确是挺激动还有些动摇,不过拖拖拉拉最后不了了之了——家里人的威逼利诱我也没听。现在想想,要是真整了些什么出来那可是太丢人了。又不是作家的料,何苦给自己留下多余的一笔。
就这样在这十年间的起起伏伏之外,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坐在电脑前,不需要无尽的长夜,不需要蹲在落地窗前面,更不需要满满的咖啡,也不需要挤压榨干平庸的灵魂就可以写点什么出来——它们不出彩但也不痛苦,但是至少在餐厅外等着排队的时候还能回味消遣。
言归正传,从这里往后,关键词只有两个:“自我”和“格局”。
最近在读萨特的《自我的超越性》,让我对“我”这个集合概念有些更细节的想法。十年前,16岁的我可能称不上是“我”,跟很多青春期的未成年人一样,我们的那些“自我”都是一些急速膨胀的黑色线团,他们存在但是混沌,珍贵也昙花一现。那些黑色线团的线段会对周围的空间产生影响,等他们褪去之后留下的形状,将是每个人最初的、真正的去生长“我”的土壤。
所以那个时候的写作,是一种蒙上眼睛的撞击,一团模糊中有一个真实的假想敌。有的人头破血流,有的人碰巧触及到了真实,也有的人悟性高能形成自己的路线。如果你仔细观察,成年之后,缺少这样的经历的人看起来是平整且舒适的,撞得太多的人是棱角分明的,那其中有些人会带着当时负面影响锋利带刺,有些人如同风吹过峡谷的沟壑般壮观,让人想站在他身旁,移不开目光。
写作和任何创作一样,是一件痛苦且不断向自我质疑的事儿。它得先彻底且急速地吸取你对外界的感知,凝成一个铅球,然后再贪婪地吸收“自我”成一个壳,最后把它们费尽千辛万苦搬起来往混沌的河水里一砸,那出来的水花就是最后作品,感知和爆发也就沉到水底。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外界的经验是有限的,这就会导致写作的时候很快地开始吸收自我,如果这是一个思维丰富的人,那可能一次两次、三次五次能够出彩,但是长此以往就会遇到一些瓶颈。如果不巧他坚持得够久,并从中获得了正面的回馈,这样的不平衡的写作会成为一种长期习惯,甚至在长期之后阻碍他进行向外吸收——所以说,“江郎才尽”是超越自我的失败。
类比一下的话,最近因为接触了戏剧,我倒觉得有一些地方是通用的,就引用一个很喜欢的广告片里春夏说的“不能让角色走在你的前面”——舞台上不仅不能让角色走在你的前面,更不能走到角色得前面,应该是一个互相制衡、超越、让观者担心的过程。要是老张在台上,认识他的人的反应不应该是“这就是老张本人”,也不该是“这是个杀人犯”,而该是“啊原来这也可以是老张”。
写作大致也是如此,得看出文字和作者之间的张力,才会是有力量的作品。
当然,一个人早期的写作无法继续下去也有很多别的理由。因为写作是一回事,写得好又是一回事。写得自己觉得好和别人觉得好又是另外一回事。你可能拥有足够感知和丰富的自我但是不善用这门语言,也可能碰巧评价你的人不喜欢这个类型,抑或者你想写一样东西,却看到了有人碰巧写得更好,也能阻碍你继续写作。就像梵高他爸看到他画画之后就弃笔了一样——你说他画得不好也不是,就是从今往后觉得自己无论创作什么都不值得罢了。
有人说写作是天赋,但是很多时候是性格,更重要的是,写作虽然只是在运用我们都会使用的语言,它确确实实如绘画一般是必须得学习反复练习的过程。可能也是因为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轻易觉得不满意就放弃了吧。(如果有人碰巧看到这篇文章,这里推荐一下雷蒙格诺的《风格练习》)
当然也有些人在坚持了一番之后,还心存侥幸,偶尔还是会想要写点什么自我陶醉——比如我——现在黑线团褪去了,自我有了相对稳定的样子,进入了更复杂的人类社会结构,于是”他”又拿起了笔蠢蠢欲动。这个时候,写作的问题,我浅薄地认为,就变成了格局的问题。
格局是什么?这是我这两年一直在问自己的东西。我仍然没找到答案。但是“关于格局的问题”,可以说是一种关于写作的意义的问题。当我们不再单单从创作中感知和寻找自我的时候,我们在向外界寻求什么,我们又想要寻求什么。除了“自我”之外,在社会定义下的性别、年龄、身份又是否应该被反映,是否我们的作品需要一个代表或者被代表,这个界限和框架的形状应该是怎样。
我一度认为,格局是家事对比国事天下事,是山河壮阔对比人情冷暖。但是我也知道这不止如此。对于格局的追求,主要是在帮我解决我不能每天就盯着窗外的鸟、同事的工位、公交车司机、咖啡店老板娘的白发——而是从他们身上,我应该看到什么?除了重复一些精彩却没有深度的描述,我还能传达什么?对此,我很喜欢一个描述是,一对男女仅仅是在餐桌上对话就可以格局很大,他们周游世界的故事也可以格局很小。
好在因为日常会绘画,我现在可以得到的初步答案是,格局至少搭建在阅历之上。最让我感触深的是古人的水墨山水画——那是我在去年在夏威夷环山路上驱车五小时得到的感悟——我忽然意识到,要想画山川江河,你首先得能去到那儿——这对古人更加困难,所以那些出名写诗作画的,不论最后落魄或否,至少都当过几回官,也都坐过船去过写地方。
但是这份阅历,在文字中该通过怎样的场景实现又是另一番功夫。所以对于我自己写出来的东西,我总会有疑问,我在讨论一个有意义的问题么?我在一个正确的地方讨论这些问题么?人类社会格局大还是蚂蚁社会格局大?我们的谈话中,桌子上这杯水是来自水龙头里和喜马拉雅雪山会产生区别么?
或者格局的大小本身又有意义么?
这是对我本人的质疑,当然要是非细想,也是对潜在读者的质疑。
这又要回到我十年前的那篇文章,虽然金钱给我带来了短暂的快乐,却被其中一位评委狠狠批评,因为我在这篇文章最后加了一段注解,生怕评委看不懂——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文化不自信”。好在我现在这个毛病小了,写驴的时候就写驴,写上厕所就只写上厕所。这后面的社会现状、人物背景我也不特意分段交代了。大概是上了年纪,并不太在意能被多少人看得见,偶尔有人看得懂就很不错了。
不过说到底,虽然我庆幸我拥有吾日三省吾身、常常发问的自己,因为这些东西而束手束脚总归还是一种不自由。就比如说,我很羡慕写了“烂歌”的周杰伦与有时拍出某些“烂片”的冯小刚、张艺谋,那才是高级的自由。情绪到了、一反往常地“肤浅”,反而是一种莫大的勇气。至于自己什么时候能做到这样的程度……我倒不关心,毕竟我也没有观众的负担,在理解格局之前,就这么畏首畏尾也无妨。
最后回顾这十年,从偶尔对写作的练习和反思的过程里,我确实能够偶尔笨拙地做到些脱离自己看自己的状态,也仿佛成功做到了运用没有太多性别、年龄特征的语言。如果你碰巧看到这篇的话,你可能也没法想象我的样貌、职业、经历,喜欢什么颜色,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某种程度上,这十年在写作上的变化,也可以说是一些自我探索的阶段性的落幕。在纯粹面对自己的时候,能够归于诚实,不再执着于表达自己,而是优先传达内容——当然这里还有很多别的原因,关于人关于事关于景,但是这里我们只讨论写作——那些有关自我的好的坏的,希望与失落、华丽的词藻,四处的引用,这些年都慢慢地被接受和内化。它们虽然不在字面上狂奔,却仍在大幕底下。十年前我向往的主题,那些个门,几条巷子的概念现在写起来还是兴致勃勃。对自己的创作也还是有不少遗憾、蔑视、不屑甚至厌恶,只不过跟以往不同,它们的存在被完全认同了。至今为止,这些东西仍然跟我的热爱、仰慕、执着和理想打得不可开交,甚至大幕打开,观众仍然会看到一地鸡毛——但是它们打得更开心尽兴了,那又有何妨呢。
今天,不仅在写作上,谨每次都当最后一篇而郑重起笔,当做第一篇反复审视而结尾。
人间十年,无我不人间,无质疑不执笔,
后记:
很多关于写作的东西都是十年前的事了,重新认真练习是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也就是这半年的事。但每每想起,小时候开始写东西的场景仿佛发生在昨天。这个时候提及,一是因为十年后的我开始可以解释很多事发生和没发生的原因,也是因为年底的时候和友人聚会,在我日常记录生活的习惯下我们录下了过去一年高兴不高兴的事、对未来的展望、和对十年后自己的话。感激和庆幸这样能在与自己重视的人的互相影响下,诚实面对自己的时刻。
今天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状态很好,心情也不错。但是我知道这并不是生活的常态的面貌,所以坚持写完的动力也是希望下片云来的时候,能拿出这篇,谨以此为鉴。
加之刚好笔者本人记忆力低下,恐怕会提前老年痴呆,多年之后看看也会挺有意思。
(2020年1月2日,我想着我今天又要这么浪费了大半天人生,那还不如写一些放入回收站东西。至于回收站什么时候清空,那会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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