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夏厦,涓涓重新感觉到腰际伤处的疼痛,在客厅沙发里躺了下来。顺手掏出手机来打开,章明先前发的短信立刻跳出来:“VCD找到了,在我电脑包的外夹层里。已归还。对不起。”
VCD找到了?对不起?王涓涓被气笑了。仰起头,米白一片的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目光都找不到一个聚焦点。
章明的出现,对于王涓涓来说很突然。父亲的门生多得很,她没有认真留意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但父母当时苦口婆心的分析很有道理:其一,到美国去,不失为跳出眼前尴尬局面的捷径;其二,章明也是博士,还是洋博士,足以为他们家挽回若干被周昶损害的体面。其三,章明这个人不坏,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爱情”与“婚姻”之间,本来也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
于是,她同意了。当周昶闪电般迎娶了北京培训班里的女同学,那个外交官的女儿,又在女方父母的安排下,闪电般双双飞去了新西兰,她就成了周围人闲话里的一个笑柄。嫁给章明,远走高飞,便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她曾经怎样被人弃如敝履。没有爱也许更好,没有爱就不会有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没有失望就可以“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扮演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
然而,所谓“感情”,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感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培养”。在长期缺氧的状态下,任何人的心都不可能正常运作,如同再耐旱的植物也终究需要水,何况,她是个女人!
章明下班回来,厨房的抽油烟机“呼呼”作响,饭菜的香味弥漫,一切如常。王涓涓听见他的动静,回头招呼一声“回来了?”表情也没有任何异样。
他很想问她,看到他发的短信了吗?他打了一下午腹稿,准备好当面向她道歉,认认真真说一句“对不起”。中午,他不该反应过度,错怪了她,还乱发脾气。然而,此刻她脸上的若无其事,让他也失去了若有其事的理由,张口结舌,顿时体温下降,留在一大片茫茫然的自卑与瑟缩之中。
锅碗瓢勺的动静在继续。涓涓是个上得厅堂,也下得厨房的女人,能娶到她,他曾经是怎样的欣喜若狂啊。
他第一次见到王涓涓,是在王家的客厅。老王教授正在给他讲硕士论文的开题报告需要怎么修改,王涓涓穿一身浅紫色洋装,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她穿过客厅,半低着头,在门口换了鞋。打开门跨出去以前,回身向她父亲一笑,说:“爸爸,我出去和周昶看电影。”
那一回眸,真让他觉得窗外的千万缕阳光都霎时汇集到她身上,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那样温婉秀丽的气质,真的是用水做成的。章明终于明白“爆炸美丽”这个形容词的份量了——那种美丽一旦进入视线,立刻平地一声惊雷炸开,心脏随之分崩离析。晚上回到宿舍,他躺在床上,暗夜的蚊帐顶上全是她那一笑,晃过来又晃过去,探照灯一样。
从此,王涓涓成为章明心头最鲜最红的一粒朱砂痣。他开始每天下午到学校操场去跑步,风雨无阻,因为5点半到六点之间,那里是王涓涓回家的必经线路。她夏季的裙角,冬天的大红围巾,晴天的小太阳伞以及风雪天的枣红色长风衣,都被他的视线定格成一帧帧彩色照片,藏在脑海中,心头上。
但他没有主动和她打过招呼,他不敢。在导师家又碰上她,他甚至刻意垂下头,以表示漠不关心。她是什么人?自己又是什么人?他这一点卑微的心事,岂敢轻易泄漏?研究生每个月73元的补贴,他要用来买书买资料买洗衣粉买饭票买一切生活用品,还要尽可能一分分省下来寄回家给妈妈。总不能带着个女朋友出去看场电影吃个饭,都要女生买单吧?谈恋爱最伤钱,他伤不起,他没钱。
到美国以后,他拿着“校长特别荣誉奖学金”攻读博士学位,不用靠节衣缩食才能给家里寄钱了,章明也不是没接触过别的女生,可藏在心底的那个影子太顽强,轻易打不破,挥不去。他万万没想到,等他拿到博士学位,回国探亲,王涓涓依然待字闺中,而且,导师和师母居然会主动为他和她牵红线!
缘份的天意到底还是不忍辜负他的一片痴情啊,章明简直受宠若惊,哪怕明明知道她并不爱他。实际上,婚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都还免不了时不时犯迷糊,搞不明白究竟是不是在做梦,他真把那个高高藏在云端里的小仙女娶回家了?
等到他终于确信这段婚姻是既成事实,却更为悲哀而酸楚地看见,涓涓与他之间的天然差距,体现在这个既成事实里的每一个细节当中。王涓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精致的白瓷瓶,可以被他抱在怀里挪到任意一处,却始终是冷的。
晚餐桌上,涓涓吃一口自己做的小椒炒肉丝,觉得味道不错。从前在家,她只需要好好学习,几时下过厨房?嫁了人以后又不同,缝补浆洗、张罗一日三餐,是为人妻者当尽的义务,与当事人是否喜欢,是否愿意,没有半点关系。她自小聪明,相信自己学什么,会什么,不论被命运的导演分配了什么角色,都能在生活的舞台上完美演出。这些年来,她苦心钻研菜谱、园艺、家居设计,颇有心得,一心要成为标准“贤妻”的典范。
捕捉到涓涓脸上出现一抹霁色,章明想乘机道歉,话到嘴边,却变成:“你今天下午去上国画课了吧?感觉怎么样?”
“还好,”涓涓神色冷淡。“我记得上次向你汇报过,这个马老师在国内也就读到中专毕业,不算什么‘国画家’。”
章明记起来了,涓涓的确说过,那个国画老师Marian中文名字叫马立华。“换一个洋名,冠上一个洋人的姓,一头对着不懂行的洋人连哄带骗,一头在华人社区宣扬自己中西合璧,这种女人,哼!”涓涓上回就是评价这位老师的。
找错话题了,一开口就被堵住,章明更加懊恼。闷头吃完饭,把自己关进书房,有一搭无一搭地备课,一边支着耳朵留心王涓涓的动静。听到她关了电视机,听到她上了楼,听到主卧室的洗手间传来哗哗的水声,章明便关掉电脑,也起身上楼去了。
章明洗完澡上床,伸出手臂,把静静躺在一边的王涓涓揽在怀里。黑暗中,他终于可以柔声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涓涓僵了一下,不吭声,但很快挪出他的怀抱,翻过身背对着他。
“中午是我不好,不生气了,好吗?”再次抱紧她,章明语气里带着明显讨好的意味。继续央求。“我想要你。我们好久没有了。”
涓涓全身紧绷,还是一声不吭。章明试图再把她翻过身来,稍一用力,弯起的膝盖正捅在她腰上,涓涓痛得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她半侧着头,看了一眼章明。满足丈夫的生理需求,也是为人妻者当尽的义务,与当事人是否喜欢,是否愿意,也没太大关系。涓涓抬手抹了一把脸,重重地呼气,再呼气,然后,动手拉下了自己睡裙的肩带。
床头灯的光线下,她细腻白皙的皮肤裸露出来,珍珠一般。腰际部位有一大片淤青,贴着止痛膏药都遮不住。
章明这才知道她刚才呼痛的原因,有些愕然:“怎么搞的?今天摔跤了?”
“VCD架子砸的,没事,”她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平静地说:“你想要,就来吧。”
那语气并不尖锐,甚至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平静得让章明除了自惭形秽之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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