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从泥胎里脱身,跳了出来。
“对不住了,我实在不值得你们这样子崇拜哟!”他揉着眼睛说,“眼泪控制不住哦……”
信徒们先是被惊呆了,然后也开始淌泪,最后竟哭倒一大片。
“我们咋不知道你流泪!咋不知道您为我们流泪!”
“不不不!你们慈悲……我,我其实应该给你们大伙烧香。”
“这是咋说?我们对您是真心实意的,咋能叫您给我们烧香!”
“不不,我要给你们烧高香,好心的人哪,你们慈悲了!”
“不行啊!千万不能这样!快请您回到高台上安坐,享受我们的供养,我们给您烧高香!相信我们,我们可是真心实意的,天地良心!”
“我的妈哟,我求你们了……别拉我好不好?我给你们烧高香了!实话实说吧,我流泪,可是我没有哭呀……”
众人哭得凶起来:“我们也不哭!啊……啊……,啊,我们不哭,不呜——呜……”
于是他也哭起来:“呜呜呜,呜呜……你们,你们不值得哦……不值得敬我……哦哦哦……我说的是真的,我不值得让你们敬,天地良心嗯,嗯……”
这下,信徒们更受不了了,哭着,互相拍打着,像是烂醉如泥。
“显灵了,显灵了!诸位听出来没有,他是如此谦恭!只有在这里,只有在他跟前我们才能听到良心二字!”
“哥哥,弟弟,快点把他老人家搀到台子上去!老姊妹们,快去买香烛!”
“打住!打啊……请打住!求求你们,能不能叫我把话说完!”
“咋不能,能!打住!”
“好。谢谢。谢谢慈悲!恐怕越不说越说不出口,我还是实话实说吧,——”
“我们洗耳恭听啊,快教导我们吧!”
“好,好!我这就说了,真对不住你们,不过,请别打断我——”
“好,保证不打断您!不是保证,是发誓,我发誓!还有谁愿意发誓,要是再打断老人家,就——”
“快闭嘴,你已经打断他老人家了——”
“那么你也闭嘴,哦,还有我——”
“嘘——”
“呵呵,真对不住了,这么静,还怪瘆得慌咧。人多真是力量大,人心齐,泰山都能移,你们千万别把我当人物哦!——唉,既然已经出来了,我还有啥可以顾虑的呢,痛快点吧!我对自己说要痛快点儿;我对你们说,各位别再耽搁瞌睡了!你们明白不?快回家睡觉吧,我不能再耽搁你们了——呃,你们不愿意回,你们保持沉默。看来我必须掴自己一个耳光才能把实情说出口。——好!这回中了!好了。我说了,请原谅,请发慈悲。我说了,其实这不过是人之常情,不过,对于我来说,这还是有点不同,因为我不是常人,不是我不是常人,而是大伙敬仰我——唉,我得再掴自己一个耳光,这次打左脸,看来得加大力度才能把实情抽出来——老太太,还是您来吧,来,狠狠地抽我一个耳光,抽出实情!”
“老天爷,神哪,你想要我老婆子的命吗?我压根儿不吝惜自己这条老命,只不过我咋能打神!神哪,我究竟犯了啥罪,您竟然要我遭雷劈!——”
“呃不不,不是这意思。老太太,你没罪,你没罪。我有罪,中不中,老太太,我有罪中不中,呵呵呵。是啊,我有罪。有罪就得自己背,自己来吧——啊妈哟!中了。我不能再顾忌你们了,再顾你们我就……我得痛快点儿。——啊妈呀!痛快!这是第三巴掌了。事不过三。我不能再受你们折磨了,我啥都不在乎了。”
“老天在上,您在说什么?谁在折磨您?”
“不。我不能再受你们利用了。”
“什么?我们在利用您?”
“呃,不不不,我是说,我在利用你们——”
“你在利用我们?”
“呃不,就算是相互利用。这中不中——”
“也许——,平心而论我们是在利用您。可是这对您来说是折磨吗?我们使你受折磨了吗?天哪——”
“我不能再折磨自己了。”
“您在折磨自己?天哪,为什么?”
“我从上面下来不是显灵;我流泪也不是因为慈悲。相信我。”
“噢,上帝!好像上帝就是这么说的!相信,当然相信,打从一开始我们就相信你,信你,这是我们得救的前提。”
“请您也相信我们——”
“您一定要相信,我们是信您的——”
“否则,我们为什么给您烧香,因为我们有罪,因为我们痛苦,更因为我们信您,我们才来到您面前——”
“我很安慰。”
“欣慰。”
“对,我很欣慰。这么说你们真心信我?当然当然,我不怀疑你们的虔诚。你们给我烧了多少香啊——是你们在供养我,一直,直到今天。那么,无论我是多么平凡、平庸,你们都不改信仰吗?”
“您多么慈悲,多么善巧!您这分明是在考验我们,在引导我们前进啊——”
“妈呀,以前我还将信将疑,说实话,今天,我真是,真是三生有幸啊,我终于见到神仙显灵了!”
“等等,你确信自己真的见到神仙了?真神在哪儿?”
“别装平凡了,您就是神。我相信,您是真神!我赌咒——”
“别别!你发誓,可不能赌咒——”
“我发誓!我发誓以后真心真意地给您老人家烧香,年年烧,月月烧,不停地烧,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不停——”
“天哪,简直是地狱啊。我告诉你们大家,尽管你们一次次地打断我,尽管我一次次地在躲避,可是我现在实在没有退路了。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们:别再给我烧香了,行行好,发发慈悲,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几乎要对你们发怒了——”
“啊,神要发怒了!上帝也曾发怒!神哪,请您老人家宽恕我们,如果我们有罪——”
“是啊,一定要饶了大家伙儿,如果说我们不小心得罪了您,我们不是故意的。”
“但是,呵呵,我咋敢对你们发怒。我只是想要你们知道,我今天不是显灵——相信我,真的,我流泪也不是因为对你们发了慈悲。老实说,这么久了,我的慈悲一直发不出来,我不知道咋个发法儿——但是我从泥胎里爬出来,这是很简单的事儿。我不是说爬出来容易。不容易,的确,要费好大劲儿,还得鼓足勇气。我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爬出来,知道不?原因,原因很简单。”
“为什么?”
“只不过是被你们的香烟熏毁了。”
“神哪,您真是幽默。您的幽默完全出于深度的智慧。也许多数人还不善于领会。”
“不不,你不信我。”
“不不不!信仰是有深度的。我感受到了您的大智慧。我的毛发都竖起来了。”
“真的吗?那真是对不住你了。反正我说实话了。”
“他到底是不是神?喂,你烧香年头久,你说说,他到底啥意思?”
“用不着问别人。我真是被熏毁了,才逃出来了。我受够了。”
“那我问你,你原来咋没受够?”
“是啊,我们又不是头一回熏你。”
“是啊。我一直在努力。我想只要忍受下去,最终就是享受。但是直到今天,我实在受不了了,我受够了。”
信徒们目瞪口呆。倒在地上最后几个没站起来的也站起来了。
“但是必须声明,我打从心眼儿里明白,你们是在供养我,不是熏我。只不过我没有福报。我没能耐享用这种供养。真是对不住了!”
“上帝啊,原来我们一直在熏他!是的,我们也许的确在熏你。也许,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供养——”
“书呆子,靠边儿去!你没有真供养,我可是真的!我是真的供你,可不是一年半载了啊,你知道不?!”
“我知道。对不住了。”
“我信你可不是一年半载了啊,你咋能这样!?”
“我知道。我知道你信我。实在对不起。”
“唉!我们供着他,给他烧香,给他好果子吃,他却享不住!——唉,这怨谁!”
“我不怨你们。”
“嗬!你不怨我们?你以为,你不怨我们这就拉倒了?!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我们投入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重要的是,我们投入多少心血——”
“是啊,我们的心灵受到了蒙蔽——”
群情忽然激奋起来。
“我们精神损失。”
“对!那你得赔偿我们的精神损失!”
“一点不错,赔偿精神损失!物质损失就不说了——”
“对,物质上的就免了——”
“吔!恁还怪大方咧!恁说免就免了!?那么多好香好果子——”
“哼,他当然大方了,谁不知道人家是开着宝马来烧香的!”
“我开宝马咋了?我开宝马咋了?你气生了?我知道你是卖瓜子的,你是不是想让他把香和果子还给你?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是来这儿和神做生意的?只要一点上香,你就开始念念叨叨,我问你,你是不是在跟他讨价还价?啊,是不是,哈哈哈——”
“吔!你个癞孙!少在老娘跟前显摆,不就仗着恁爹当个狗屁官吗?败家子,除了恁爹的,你还有啥?你靠自己力气挣到过啥?把恁爹给你的都扒掉,你还有啥,说说?你不就剩下个白条小公鸡儿了吗!”
哄堂大笑。开宝马的脸上像渗出猪血,向卖瓜子的扑过去,但是被众人拉住了。卖瓜子的却挺身向前。“咋着?还想给老娘来粗的?来吧,老娘今天也让你知道马王爷三只眼!”
“都住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敢胡闹,啊?!说说,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神圣之地——”
“你们想亵渎神灵吗?!”
“是啊是啊,现在都和谐社会了,不能再折腾了!”
“你这个臊老头,又想和稀泥儿了,是不是?你说说,老娘给他讨价还价了吗?他有啥好讨的,有啥好还的?”
“呵呵,就是讨价还价,又有啥子错的?谁进这个门儿没有所求?”
“哎——对了。可是她把我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就知道,某些人喜欢折腾。不折腾,好寂寞哟。”
“以我看,这究竟是个啥地方,我们不能随便贴标签;瓜子和宝马的辩论和争执是折腾还是面向事实本身,还不能轻易下结论。不过,好像大家失去目标了。”
“吔?就是,牛头儿,你提醒的对呀!”
“对不住了,我先过去了。不打搅大家辩论了。”
“马面儿,拦住他!——你想上哪儿?”
“呃出来透透空气。请继续辩论,我都听着呢,能听见。”
“听见就拉倒了?”
“那你说咋办,牛——牛哥。”
“牛哥也是你叫的?这位是打假办的牛头儿。”
“呃好好,您好,你看我是有眼不识泰山啊。那您是——”
“我姓马。”
“您是搞——搞什么的?”
“猜猜。”
“我又不是神仙,哪猜得着。”
“啊?我没听错吧?老天爷,你不是神仙?牛头儿,你听听,大家伙听听,这位我们一直供着他的主儿,这位无时无刻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儿,他竟然说‘我又不是神仙’!啊,哈哈哈……”
“大家都笑够了吧?我确实不是神仙,我很渺小,不值得把我放眼儿里。”
“你可能的确不是神仙,但他是搞综合治理的,这个嘛,的的确确。”
“呃,那牛头、马头,真是失敬了。我,我这就给您们买好香好果子去——”
“站住!不管你是什么,在搞清楚事实真相之前,你要呆在原处。”
“对,应该先报警!宝马,打110!”
“神,请您回到原处吧!”
“牛头马面,你们要我回哪儿?回家还是回泥塑厂?”
“回原处。”
“可哪儿是原处?”
“你从哪儿下来?”
“从上面。”
“那就回上面。”
“那好吧。……好,我上来了。”
“回里面。”
“咋回?”
“装糊涂。咋出来的?”
“钻出来的。”
“那就再钻进去。”
“老天爷,你们不能这么对他。这这,这不是拘禁吗?我这个老婆子心里不忍哪。”
“不忍?老大妈,你多糊涂。你天天给他烧香熏他,你咋能忍?!”
“哦。可是……”
“上帝!神在考验我们,神在考验我。”
“书呆子,我看你可以离开了,如果你对这位神没有赔偿要求的话。”
“上帝,谁有权要求别人!”
“书呆子,你还要我再提醒你吗,回家前,你最好先到精神病院一趟。”
“牛头,那我是不是也得去看看医生,我的精神也受到,我感到,怎么说呢,我觉得我也受伤害了。”
“姑娘,你没事儿。呵呵,你不想留下来看看热闹?警察马上就来了,看看是咋处理的吧。”
“哇!”
“吔!他姨,你吓我一跳!咋了,他姨,他姨?你咋了?!”
“哦?她像是有了啥感应——”
“噢——!我的老天爷!怪不得人家说这儿的香灵验!怪不得门口的说我得一路烧下去!要是不烧香,咋能验出来供的是不是真神?!”
众人在目瞪口呆了短暂的数秒钟后,猛然醒悟了。于是,大伙举起香火,纷纷涌向别的殿、别的高台。
原处只剩下三个人。
“喂,面儿,咱俩可得在这儿守着,别叫这假货溜了。”
“一点儿不假。呵呵,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竟然还为人民服了一务。”
“呵呵,你说为人民服务是不是还要拣个地方?难道咱非得坐在办公室不可吗,是不是?”
“想想,也真是绝了,如今真是啥都有假的了,你这打假办的竟然打出个假神仙!——喂,老太太,呵呵,您老人家往后还信他不信了——喂,老太太,你还在拜他?!”
“哎哟,你叫我这个老太太咋说,我的脑子都不好使了——”
“都是迷信惹的祸呀,老太太,千万不能迷信啊!——哎,您老人家咋了,你抹啥泪啊?”
“我瞧着他在掉泪呢——”
“哦?真的哟——头儿,你看——”
“是吗?哦,他在流泪。——喂!这会儿可没人熏你了吧,这下,你流泪是哭不是啊?啊?哈哈,呵呵呵——面儿,你瞧他敢情真哭了,呵呵呵,这是真的,真的,嗯,经仔细观察,这是真的,嘿嘿嘿嘿——你的哭是真的,但是我敢说,非常遗憾,你却仍然不是出于对我们的慈悲而流泪啊。”
“别管咋说,他是个大活人呢,憋屈在里头能好受吗?唉,我这个老太婆的脑子不管用了。看见他哭,我心里不好受哟。要知道里面藏着个大活人——要知道你受不了烟熏,咳,叫谁能受得了这没完没了的烟熏火燎呢。咂摸咂摸就知道是啥滋味儿了。——哎,我说,不中就下来吧,甭管你是不是真神,不好受就别硬撑了,多遭罪。不中的话,跟我这个老太婆回家去吧,放心,我还供养你,除了香火——我发愿再也不熏你了。我给你买水果吃,还有鲜花儿,中不中,你可别哭了啊,你再哭我就受不住了——你想不想吃饺子,啊?走,回去我给你包饺子吃,只要你不难受——”
“哎打住打住!老太太,你在说什么?你真是糊涂了!面儿,扶住老人家,快,给老人家搀到院里去,让她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她有点儿迷魂了!”
“别!恁应该让他下来嘛,应该让他呼吸呼吸新鲜空气!”
“好好好,老人家,你别急,我们这就把他老人家请下来——”
“对嘛,恁可不能拘禁人家,非法——”
“这是说到哪儿了,您放心,一切都会得到合理合法的解决的——”
“是啊是啊,老人家,你先回家包饺子,等着我们,不,等着他,待会儿我们就把他给你带过去,中不中?”
“啥你们我们的,都去,恁都去俺家吃饺子!”
“好!都去!”
“哎,对了,恁俩谁叫牛头,谁叫马面——老天爷,这是啥名儿——对了,恁给我问问他叫啥啊——”
“一定一定!您请,老人家。”
“还有,对了,恁知道俺家在哪儿吗?”
“咋不知道,那不就是出大门,往那儿一拐,再往那儿一拐。是不是?呵呵呵……”
“走了吗?”
“走了。呵呵呵,老太婆糊涂了。”
“面儿,还有香吗?”
“干啥?”
“干啥?供养他呗。”
“啥意思?”
“你先去找香去,多多益善。”
“老牛,你先得说出个道道儿,为啥还给他烧香?——呵呵,你说,我听听。”
“实话实说?”
“实话实说。”
“那好,咱俩今天都得实话实说。我问你,你今天过来是求啥的?”
“我求啥,我别无所求。如果说求的话,那就是,为人民服务!呵呵!”
“老面儿,就你业务素质高不是?”
“呃呵呵,不是不是,呵呵,真实话实说?见底儿?”
“那还不见底儿!忘了我是打假办的了?!”
“那可真实话实说了啊!——好,咱今天过来是求啥的,说,你先说,你是老大,老大在先。”
“好你个马面儿,你可真中!”
“呵呵,老牛,人都说来这儿烧香灵验,求财有财,求官有官,你说真的假的?”
“这事儿历来是信则灵,不信则无。只要上面的真,看见没——上面的,关键他得真啊,他要是不真,哪里还谈得上信仰呢?”
“是啊!老牛,你说的真在理!我们的信众来烧香磕头,无非是图个——”
“老面儿,你还图个啥?你过的够舒服了。”
“呵呵,还得继续综合治理啊。同时,同时思想上得要求上进哪,你说呢,不思进取可不行——”
“好个老面,那你说说,咋上进?”
“它这个,首先不就是思想愿望嘛,所以就先来愿意愿意的——嘛!这表明我们要求上进的愿望,信仰、愿望很重要,是不是,唉,现在的人多数都没有信仰了、没有上进心了——”
“呵!你真有上进心?”
“上进!”
“呃,哈哈。那还迟疑什么?”
“啥迟疑什么?”
“好老面儿,那还不准备香?!咱可都是有所追求儿的人啊,咱无论向他求什么——无论他是神是鬼——老面儿,你仔细看看,你说他是神是鬼,哦,呵呵——你说,喂——你是神是鬼?啊?牛头马面没吓着你吧,呵呵,我们可是有追求儿的人——
“我们要求上进——”
“老弟,准备上香,只要他站在咱上面,咱都该给他烧香,而且是烧高香。这个理儿,面儿,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啊?”
“噢——当然,当然了!呃哈哈哈哈……”
200901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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