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湖 湾
(吕品品)
(一)
快乐的日子里
你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谈错问。
时间。宁猛说。
时间?
宁猛轻描淡写的说,对,时间。
时间有两种,一种是停滞的,这个好理解,比如记忆;一种正在融化,这个解释起来有点麻烦,这么跟你说吧,就像在烈日下暴晒的冰淇淋,不可阻挡的崩溃下去,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济于事,你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宁猛声音低沉。
他是哪一种?'许志问。
第三种。
你以为你拥有时间,其实你只是拥有手表而已。
怎样区分爱情和友谊?
爱情是从感性到理性的,而友谊是从理性到感性的;
怎样区分寂寞和孤独?
寂寞是从心灵到肉体的,而孤独是从肉体到心灵的;
怎样区分等待和期盼?
等待是从被动到主动的,而期盼,是从主动到被动的。
一个人如果太敏感,他能感受到更多的事情的真相。
从古怪的梦中醒来,浑身乏力,身体里空空如也。
长期以来一直梦到我在大学最末一年的情形,每次情况不同,但都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我顺着线索一路追寻,然后从快乐的片段中间逐渐发现可怕的秘密,所有发生的一切貌似合理,却有一个恐惧的真相隐藏其中。
梦中校舍依旧,友情依然,很多当年忽略了的细节仔细呈现,校园里人潮如涌,树木青翠,当年喜欢的女生依然笑语盈盈,美丽人生正徐徐展开,此刻心里有一个非常细小的声音,小心啊,小心啊,小心啊,声音若有若无,根本无从了解,如此美妙的情景,为何让我总有一丝怅然若失,但是眼前一切令我兴奋不已,无暇细余.
我和同学沿着一条簇新陌生的道路,缓缓下坡,我满怀欣喜,对他说道:真想不到,我们都这么大了,仍然没有毕业。
突然场景消失,我一个人醒来在孤寂的早晨,美丽的校园和喜欢的女生消失在远方深处,线索中断了。
我离开学校的时候,遗忘了一样东西没有带走,这对我今后的生活至关重要,舍此未来的生活根本无从展开。
毕业以后是 人生的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毕业远处是向西向东向北向南繁华美丽并且昂贵的大都城。这个冬天目前还不算太冷,以后就不知道。
从学校毕业出来,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奇怪的是,每每梦到自己仍在那位置当中,同学们都在,自己象离去了很久的样子,东西物品蒙上灰尘。
走廊上有人唱着歌,青春的断面象白光闪过。
冬天,心事已经比秋天多了。
我吃饭,我行走,我睡觉,表面上我和所有人都一样,像很多岁左右的小年轻一样,有空会和朋友逛个街,蹦个迪。可事实上,我老觉得那个真实活着的戴维和我是两码子事。
总之,别人吃别人的饭,别人走别人的路,而我,则思考自个儿的事。
表面上听上去,有点精神分裂的味道,可我就是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个傻念头来。
别人听到我这个想法时大致解释为理想和现实冲突时从而产生的胡思乱想,而我,管它叫我最后的纯真年代。
回想那一天在酒吧里见到香奈儿,她出奇的沉默。
我第一次到这个酒吧时,歌手老肥在这里唱'Love Me Tender,唱梦一场',唱'恰似你的温柔',满是人海的酒吧里我和朋友在纵情狂欢,在这个小城里我拥有太多的记忆,老肥嘶哑的嗓音饱含情感,得不到的思念,和在他七十年代的没有来得及经历就失去了的浪漫岁月,'就让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过了两年,酒吧人少了,老肥还是坐在那个位置,还是唱'恰似你的温柔',我和谈错、宁猛、许志到酒吧喝酒,香奈儿出奇的沉默,只是微笑。她比我追她的时候更美了,头发也更绚丽了,而且成熟得见到只剩下了微笑。
有时候我必须承认追求香奈儿失败是我人生为止最为黑暗的一笔,以至到现在我每次回小城遇见香奈儿,都会郁郁寡欢一阵。那时候,我和香奈儿刚刚高中毕业,分别考上了两个不同城市的两所不同大学。于是我就从我这个城市疯狂地追到了她那个城市 ,从我这所大学执着地跑到了她那所大学,而且每每周末节假心思都奔波在两个城市。
可恨的是这世界总是要让你费尽周折之后才让你明白你失去了什么,更可恶的是还必须让你痛不欲生的过上那么一段日子才算是个尽头。但如果什么事情一开始就让你看明白了,那活着还有什么劲?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也别去做什么也别去想,什么都知道装不知道你就舒服了,否则最后痛苦的里面一定有你。
新世纪的元旦,那天每所学校都塞满了人,1999年已在门外,2000年为期不远,这个世纪过一秒少一秒。学校里面四处挂满荧光彩纸,人们拿着彩条喷来喷去,路上里象下雪一样,夹杂着发音各异的'Happy New Year',人人打扮得簇新发亮,不甘寂寞的挤来挤去。我一个人就坐香奈儿楼下的条凳上,这个新年过的不怎么样,一点新意也没有,还不如去年。去年,我想了一下,告诉自己,至少去年我还给自己买了双新袜子,今年什么也没有,真是一年不如一年。我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百无聊赖中随手写下给自己的新年祝词留言,'2000年就要到了,从此我将和我的白雪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会一直到永远。'
然后我就象头猪一样在楼下等了一个通宵。那天晚上夜归的人很多,没回来的一定也不少,尽管我冷得要死,可还是从这个世纪熬到了另一个世纪,14个钟头以后,我终于见到了我可爱的香奈儿,还有另外一个她们班的男生。他们彻夜未归去干什么了?!老天!千真万确,当时我脑子第一下就是冒出这个想法的。
我实在无法用文字表达当时我的哀伤,香奈儿就在我眼前,伸手可及,我比1年前任何时候更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她却飞了。'生活狗屎不如!'我说。
香奈儿把离我而去的脚步停下,'有些事我没对任何人说,David,只有你明白,还是象以前一样,你极象孩子不懂事,而且你自始至终都是个怪物,你从不让别人靠近你的心。'她转过身来,真真假假地说,'我们还是朋友,对吗?'我停顿了1秒钟,那些真真假假的东西在这1秒钟之内迅速消失在空气中的某处,我旋即一笑,'再见。'
我一个人站在路旁,看着香奈儿径直离去。
回去以后,我作了失恋后最正常的事,我喝得烂醉,然后大哭,'为什么?这么累人,没有谁了解,从不了解……'看我的样子悲痛欲绝,其实当时神志被酒精弄得一塌糊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朋友也根本无从插嘴,一脸的可怜相。第二天早起准备返校,鬼使神差又去看她,看到她穿中式的小褂,斜襟上一排蓝色布扣子,粒粒在目。香奈儿的脸略带宿倦,苍白而楚楚动人,我看着心里叹一口气。
2000年,大学里又一个兄弟,也是学长谈错,也失恋了,突然出现在我眼前,要我陪他一起去醉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除了他刚毕业的时候,大家都还没有在社会里融化掉,觉得彼此象亲人一样,没事就拥抱,喝酒外。我和他真的没什么象的。要么就是当时我们都失恋了是相同的。他喜欢林妹妹,我告诉他林妹妹聪明伶俐,又漂亮,不是池中之物,算了吧。我知道,他说。然后在酒吧就没有说什么,开了红酒,就喝,喷了几回,早忘了。回来的时候将近凌晨点,在我楼下,谈错象雕塑一样站着,我没有说话,陪他立着,象曾经一样。谈错去拿我的烟来点着。
谈错!我叫住他,你没有这样的陋习,何苦去试!我心疼我的烟。我没什么的。为林妹妹你又何苦这样!我听见他无助而伤怀的声音,象折翼的小鸟,颤栗着落在被雨打湿的平原。
我的心抽痛起来。
但他终究是我的学长,我看着谈错的脸,'我记得你毕业时也折腾过一阵子,现在安心做了一个公务员,你甘心了吗?你的幸福呢?'
'现在我觉得,一个人的幸福与否,取决于这个人在多大的程度上能够平衡自己。现在我很平衡了,真的。'谈错对我说。说话时平静得一点不象我认识的谈错。
这句话让我想了很久,大学里头我去了很多地方旅游,可是在谈错哪里也没去,在普通的生活里就得到了我没有得到的东西,这句话让我把眼前的这个男人看得更清楚了,也让我和谈错成为了兄弟。有些事情我应该重新想想。
后来的几个晚上睡觉前,我跟我自己说,你必须抛下香奈儿自己前进,否则你的人生将哪也去不了,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可是明白是一件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件事。我有一个师弟,父亲突然中风,躺在病床上完全不能自理,心里明白得跟什么似的,可就是一动也动不了,师弟打电话跟我说他痛苦得不得了,我说那就弄死他。他说想啊,可就是下不了手,谁能下得了手呢?我说,我不是对你的人生事件没心没肺的胡说八道,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一样要下手把他弄死,这样拖下去,对谁也没有好处,你以为只有你痛苦,难道他就不痛苦吗?既不能说,也不能动,一把屎一把尿都要人照顾,一点尊严也没有,他比你更想要自己死。我停了一下,过一会又说,其实我也做不到。
我又在做那个梦了,老是第四年的时候回到学校,第二天就要毕业了,宿舍里一片狼迹,我老是很长时间才回来,别人把我的东西搞得一塌糊涂,让我光火。香奈儿和她的男朋友在对面楼下对我大声喊道,'……,我们先走了……,收拾好了……,晚上7:30……,一定要来……,我们等你……,一定……,记住……,否则……,'
'好了好了……,你们先走……'
明天就要毕业了,宿舍里几个家伙还在呼呼大睡,'还睡,猪,现在几点了?'
'现在,呃,下午1:20……'
都1:20了,离7:30没多少时间了,我得赶快收拾。可是为什么是晚上7:30?到时去不了到底会怎样?为什么香奈儿他们那么严肃?不想了,看来事关重大,我得抓紧时间。
钥匙应该是有4把,一把是开抽屉的,一把是开皮箱,一把开宿舍门,第4把……该死,第4把上哪去了?我把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一无所获,心里突然有疑问,我为什么会有4把钥匙?所有我自己的东西3把钥匙全部能够打开,那第4把是干吗的?可是我清清楚楚的记得我有4把钥匙,既然那么清楚,那该死的第4把到底在哪里?这件事情好象很诡异。
我想香奈儿在用她的方式记忆我,我喜欢香奈儿。我不是那种沉默的人,香奈儿知道。那三年的东西,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年轻呐,很多事情浅显,但是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年轻了,难道不值得珍惜吗?从学校来到现实,跟把动物园里长大的动物再放到丛林一样,饲养员告诉小动物们,这些就是做一个成功动物的标准答案,你们好好背吧,自求多福。我的学校里面的好多朋友都毁了,我们还在学校里的时候生态环境就变了,原来水草丰盈的地方早已荒芜,气候寒冷,独角兽们都处境艰难,适应下来的就变成其他的动物,猪呀,马呀,犀牛呀,适应不下来的就死掉。我也一样,我想忘掉这三年,让这三年留在它应该待的地方,大学里我最喜欢的事情我再也不做了,结束了,我记得的就留在记忆里,我不记得的就不复存在。
在谈错来找我后,挺久的一个午夜,我打入节目里问听众,'如果白雪公主没有等到白马王子,会不会嫁给小矮人?'
结果笑倒一片。
香奈儿走了以后,剩下我一个人还在留守真情。其间,有各种各样寂寞象鬼怪式向我袭来,有对香奈儿的爱,有对兄弟朋友的牵挂,有时候还会念家。在我人生的大树上衍生着各种方式的寂寞,也有孤独。其中有一种寂寞象一个空洞,不知怎么形成的,甚至看不见,摸不着,不知它在何Α?nbsp;
但确实有这么一个洞,有时会痛,时大时小,偶尔会吞噬一些东西,不久又吐出一些,渐渐地,时间流逝,这些洞离我们越来越远,慢慢岁月的尘垢会遮盖它,但它绝不会消失,不时地还会有一些东西神秘失踪。
2000年的秋天,我加入了校文学创作社。这里要先声明,本人的文学素养一向是有目工睹,但是入文学社却是被骗的。这就要先说宁猛,宁猛是我们班学委,但其实宁猛是个骗子,而且总是会有人被他骗了还对他感激流涕。试想想,上帝将山东大汉的身段和南方水乡的精明集于一个人身上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后果是灾难性的,就是产生了我们的文学社长宁猛,我们学校文坛怪才宁猛,我们优秀的学生干部宁猛等等。所以从一加入文学社起,我就有种被卖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影响着我对宁猛的交情,所以即使到现在我还是叫宁猛骗子。
开始时我在本校没什么朋友。我到现在仍然这样认为,朋友是自己的另外一种存在方式,朋友的情感是自己的另外一种情感,通过神秘的联系,遭遇到不同的事件,如果我的生命有残缺,这就是弥补残缺的幸福,人生在另外一些人那里得到完整。朋友是自己肢体的一部分,朋友的痛苦,对我一样如同切肤。所以我交朋友很审慎,我认为痛苦这么私人的东西,哪能随便跟人交换?
至于其他人,easy come,easy go!
文学创作社的孩子有两类,或者舞文弄墨自以为是,或者根本不知文学为何物,只是考大学填志愿时以文学为爱好就来圆慌来的,两种都很会进行群众斗争,是党的接班人,他们从来不打麻将,也不赌钱,令我郁闷。从一进大学开始,每个人都抱着一本书充实自己,开口闭口大谈名著。我对名著其实颇有心得,我现在不读名著,我说,名著都死了,而在这个活生生的世界里,名著不理解我的痛苦,我只关心活着的人和事,没有时间留给名著。一时间大家都觉得我言语无味,面目可狰,我自己也落得个郁郁寡欢。如果这个世界有5个答案ABCDE让人任选,我定是F无疑。
后来在本系认识一班隔壁诗社的狗肉,没事就逃课几周过去喝酒。我一到就摆开大宴,狂喝一通,上半夜打麻将,下半夜群居,早上或打球或踢球,下午'拖拉机',黄昏时去馆里游泳,然后又是喝酒泡马子,周而复始。如果说文学社的人象一群循规蹈矩的乖孩子,那么诗社的人就象一群荒岛上的野孩子,青春萌动,充满激情,渴望认知自己,包括身体、欲望和感情,象遵从神谕一样造爱,以为造爱就是爱情的全部,不然是什么,难道拉拉手就是爱情么?'我有权怀疑。'他们说。我接到的神谕是:听从自己的心,而不是肉体。
那天喝了酒,抱着小爱坐在海边沙滩上,我喝多了之后不喜欢说话,怕说错。过了不久,小爱就钻进我的怀里。
海面上微风习习,海浪轻轻的拍打使得脚下的沙滩柔软起来,天上有无数的星星,还有一轮弯月相衬。
'很好看,是么?'
'是呵。'我说。
'有半年时间一有空我就在这里,看见海面就象看见自己的心情一样…………'
我专心地看水面,努力把握自己的心情,'你知道我是自费的,不比你们。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在家里看《易经》和《红楼梦》,你知道吗,两本书很相像。'小爱转脸看着我,眼神清澈。
'你那么聪明漂亮,会比我走得更远。'
'你了解时间的方式吗?容颜易老,青春转眼既逝,象水,我只是想在此期间得到我自己的,并且妥善保管。'
'得到,然后失去。'我完全了解她说的。
'得到有代价的,要拿东西去换,我知道他们想要的,太可惜了,我想在换之前先找一个存放的地方。'
小爱声音淡淡的,美丽如一泓清水,我轻轻地掬过来,乳房非常柔软,象一圈一圈的涟漪,我吻了她,我只记得这么多。
'记住我,好吗?'小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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