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读过三所学校,淑老师是我五六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也是那个灿烂的九月,我去新的学校——台洲小学,见到的最年轻的老师。
她姓江名淑珍,因新学校姓江的老师占大多数,所以都以名代姓给孩子们叫。二十多岁的淑老师人如其名,长得端庄优雅,瓜子脸樱桃唇,皮肤不算白晰但黑亮的眼睛像两汪清泉,语速很快语言清脆,如泉水叮当。什么事经她一看一说,就映出了真相,朝向了美好。
十一二岁正是开始长大极具想法的年纪。我是个外表文静内心波澜的孩子,害怕陌生害怕变化,换一个地方就脆弱敏感,我希望用自己的优秀来驱离心灵上的隐隐失落与不安。小小的我所认知的所谓优秀不单是成绩好,连打兵乓球也要打赢,要一个课间十分钟全当官。
那时候打兵乓的玩法是叫打七点的,谁先输到七点谁下场,打赢的人叫当官,继续留在球台上迎接对面的不断前来的对手的挑战,留得越久官当得越久,说明你球技最厉害。我特别喜欢乒乓球,球技也不错,经常当官。有一次中午,我当官很久,看对面的人走马灯似的自信而上,落败而下,心里甭提多兴奋,骄傲的样子估计全写在小脸上。
正暗自得意间,对面上阵的女同学大声说:“我来夺官!”粉面含着杀气。围观得水泄不通的人群马上有人附和“好,来了更厉害的”。这就叫高处不胜寒吧!大家希望风水轮流转,好位子都来坐。
她握紧球拍站在球桌对面了,这对手是班上最活泼大胆的女生,叫东东,样子比一般同学显得老练有主见,听人说是留级下来,已留级两次。记得去台洲小学才两天,她就主动和我说话:“你长得这么漂亮,可惜声音太钝,不好听,白好看了!”我自小都是在大人的表扬里长大,那日当大家的面被同学如此评价,赤裸裸地抹杀啊!世上怎么有这么讨厌的人?我默默地说:怪胎,我的声音碍你什么事了,我还不想听你说话呢。
今天来得正好,看我怎么打败你。她的球发过来,我回击过去,她旋球过来,我再抽球过去,小小的球在长长水泥球台上忽前忽后,忽左忽右,落桌或有力或轻巧,来来回回牵动着大家的视线。几个回合下来,我们打成了四平。最后三点了,胜负马上就要揭晓。东东发球,这一下,她直接生硬的抽球发过来,球速快又低,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我没接住。发球用抽球算违规的,但我是新去的学生,怒而不敢言。我发球再战,由于心里还在想上一球,很快我又丢了这球。又轮她发球,她继续反拍扣抽过来,我接不住。
她得意洋洋地看着我,那神情摆明了是说“轮我做官了,你输了,走吧!”刹那间涌上心头的输球的难过,委屈,不甘,怨怒,通通化作夺眶而出的泪水:“你耍痞,你不就是喊淑老师婶子吗?”我扔下球拍,转身跑回教室。
这事很快传到淑老师耳朵里。放学时,她让我们留下。东东偷扮着鬼脸气我,我知自己输定了,每个大人都会向着自家的孩子,淑老师一定会说我有宝气,一个玩的事也输不起。我选择下定决心再不理东东。淑老师走近我们,她拍拍我的肩膀,犀利的眼光落在东东脸上:“东妹子,不是婶子想骂你,你比同学大了两岁,打个乒乓球还耍痞,你好意思,快和她说对不起!”东东叫了声“婶子”,吐吐舌头:“就是玩,谁知道她会哭,对不起,下次不会了。”淑老师白了她一眼:“以为都像你毛深皮厚,你呀,又不笨,就是心思不花在读书上。”
没想到淑老师批评的是自己的侄女,听到那句道歉我很意外,我心有话想说,但不知如何表达,除了低头就是不语。淑老师温和清脆的声音响在我耳畔:“你外表安静,心里想法却不少,看你的作文就知道,明天语文课我会当范文念两篇,写得好,以后攒劲写哦!还有,凡事有对手是必然的,要允许对手优秀,更要攒劲让自己更优秀。”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淑老师的声音真好听,特别是念我的作文的时候,幼稚的每一句话听起来像风中摇曳的一串串风铃。我不知怎么算攒劲写,只是从那时起更加喜欢上作文课了。
而“攒劲”二字,淑老师不单是对我说,也常对大家说。
六年级时,学区举办了一次小学大合唱和广播体操比赛。我们学校由淑老师负责训练,并带队参赛。我们男生女生五六十号人每天中午和放学后都在礼堂和操坪“攒劲”练习,直到比赛前一天淑老师挑剔的目光转为欣赏的笑意。
参加比赛的那天早上,我们整装待发。淑老师拎进来一个大塑料袋:“来来,小红花,每个女同学的头发上夹一朵。”小巧的绢花头饰好漂亮,做工轻灵逼真,宛若一只只粉莹莹的蝴蝶翩迁在我们的头顶。“孩子们真像一园子美丽的花朵!这个肯定是赛场的亮点!我们一定可以拿奖!”其他老师都为淑老师连夜的创意叫好。
那个时候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小学连校服也没有,大家参加比赛的服装就是当年最流行的教练服,有人是自己的有人是借来的,款式和色泽并不统一。夹上这别致的绢花,我们的队伍看起来更加意气勃发和齐整有序了,爱美的我们更增添了获胜的信心。
各个队伍以方阵的形式围站在比赛的操场,我们的粉色花朵果然引起了别队的关注,大家纷纷朝我们的位置侧目,指点。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这时,有个其他学校的老师跑过来,找到队伍前面的淑老师:“淑老师,你们的花朵真好看,能借给我们用一下?我们队第一个出场。”有同学说那是双井小学的老师,双井小学和我们队都是很有实力的队,也可以说他们是我们最强的对手。
我当时正好站前排,淑老师就在我身边。淑老师回头看了一下我们,我们都收起了笑脸,有人还摆手直接表示不愿意,人都是有好胜心的,给对手优势就是增加了自己的劣势。我们的另一个老师装着没听见,大声地对我们说:“大家作好准备哦,要去上厕所的赶紧去,马上要开始比赛啦!”拒绝的理由总比同意多,第一名只有一个。
那位老师神情急迫,淑老师朝向我们,美丽的眼睛盛满和善的笑意,她溪泉般的话语温柔而肯定:“同学们,取下花儿,借她们一用,她们第一个上场。”
一袋子粉色的蝴蝶瞬间飞舞在对手的头顶,淑老师带领我们的方阵响起阵阵掌声。
轮到我们上场,淑老师说:“攒劲,你们是最棒的,对手优秀,你们更优秀!”
比赛结束,我们的“攒劲”斩获了第一名。上台领奖时,有一个方阵传来的掌声最热烈——第二名的双井小学,我们最强的对手。
小学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淑老师,她在我记忆中一直年华如玉。想起她,不会令人心潮起伏,情愫难抑。想起她,如走过阳光下的秋日泉边,蝶舞翩跹,清亮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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