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在乡村里长大的人来说,城市化是我的最恐怖之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恐惧回家。马路越来越逼近了,家门口的果园和菜地被一片片地铲掉,今年,庞大的高架桥也立了起来。
这些东西所带给我的,是漫天的尘沙,不间断的噪音,以及公路施工和超载汽车通过时所传递给房子的震动。是烦躁,是不安,是恐惧。看着水泥桩子一点点地被压到土地里去,就像把一枚铁钉深深地压进血肉里。
突然地,我想逃离,我也想,大概这样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愈来愈深刻的城市化逼走了在乡村与城市的交界里成长起来的人。
在几年之前,我还特别不理解那些新闻里出现的奇葩钉子户们。而如今,当自己旧有的生活环境面临一点点地侵蚀时,我却对他们产生了理解,甚至是,想要成为他们这样的人。
我幻想,在自己的房子四周挖上深深的壕沟,守着自己的一方小田地,每到一个节令,就种点应时的瓜果蔬菜。懒懒地趴在阳台上,看翠色的小鸟飞到我家的桂花树上来。
下午在翻妹妹的《草房子》,看到秦大奶奶为了守护自己的土地,反反复复地被人搬出去,又自己走回来,没有遮蔽地睡在落霜的晚上,捡着枝条为自己搭一间新的房子,甚至,在他们种了树苗的地上滚来滚去。
我也幻想着自己在那条马路上滚来滚去,只要能够制止住一切侵略者。
我是个脑洞极大且思想极端的人,有时候我会想,既然众生平等,那么为什么可以容许随随便便地铲平万千草木,却不容许杀人。我也是个极度自私的人,我诅咒一切参与到城市化进程里的人,怨恨着一切把车开过这条路的人,他们夺走了很多应该属于我的东西,但是他们却一点也不自知。
我知道我自私到变态的程度了,但我想保护一切自然原生的东西,这些东西也是我的东西。
可能我这个想法看起来有点天真,但这也确实是我处在这样的环境中的真心话。
新闻里的农民似乎总是拿钱的多少来要挟上级,像是给他们镀上了一层只追求利益的外表。但是,在我所了解的人里,他们爱土地更甚于钱。如果能够给他们一个选择,他们肯定会选择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果树与他们的菜园子。
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如今的现实社会里,情感成为了一种虚华的东西,所以农民对于土地的维护,也便转移到了经济领域——从一定层面上来说,金钱比情感更有依托感,更直接务实,更有说服力。
金钱,是他们维护自己数十年来一直的精神寄托的武器,
今天做了一件幼稚而莽撞的事情,我把电话打到投诉热线里去了。
但不久,便发现自己像是在开玩笑。当对方问我地址的时候,我却说不出这条路是什么路,这座施工的高架桥又是什么名称,超载工程车所服务的工地又该属于谁的管辖范围。
我所居住的地方突然变得陌生起来。我似乎再也不能这样形容了:沿着那条石桥一直往西,快走到山脚了,就是我家了;或者是我家的南面有一片果园,我家的东面也是一片果园。而现在,这些标志性的事物全都没了。当人强大到能够把一座山也移掉一大半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是人所做不出来的呢。
我从来未注意过这些钢筋水泥筑成的东西应该叫什么名字,它们从一开始,就只是我所怨恨的对象。
我悻悻,在电话里,我像个做错了事的胆小鬼。
而且,我再怎么闹,也没办法阻止马路的延伸,车辆的行驶,与高楼大厦的崛起。
你的情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我的家人,与我的邻居,他们都是一群温和的人,一群不是农民的农民。他们不会为此去大吵大闹,也不会去做一个倔强的钉子户。在城市的触手逐渐靠近过来的情况下,他们也是依旧种着菜,浇着花,晒着鲤鱼,赶着野猫。等到哪天铲车开过来了,他们也便会离开这里,就像素日里平淡的生活那样,这似乎也是必然而平淡的宿命。
而等他们走了,乡村的躯体也便突然的,又塌陷了一块。
曾经拥有过,比未曾拥有,更为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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