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生活会

        9月的一天。县文化局办公室里几个人紧张的忙碌着，主任江东大嗓门地指挥着："小雨，快把检查材料打出来；小石，去楼上打扫一下会议室！小月，通知2点开会。"

        下午2点，王玉也把一切准备好了。她想:"这回会让自己发言吗，按说会的，因为她是支委，支部总共就三个支委。可是她也拿不准，因为她没有实职，只是班子成员，副科级干部。另外有两个副局长，一个是支委，另一个还不是党员。先准备好吧，到时候看情况再说。"她想起上午入村扶贫的时候，她跟办公室主任江东说起民主生活会的事，她试探着说："我就不发言了吧，让局长和马局长说说就行了。"江东听了，用怪怪的却很赞同语气说："啊啊……"，王玉觉得那长长的啊啊里有很深的意味。

        听到楼道里咔咔咔、拓拓拓的高跟鞋和男人皮鞋混杂在一起的声音，王玉赶紧走出办公室，随着人群上了三楼。一进会议室，她发现几个先来的党员已经都坐在了后排座位上，她走到局长座位的下手位置坐下，中间还隔着一个座位。她把检查材料从手机下面抽出来，放到椅子上，又坐在上面下，生怕别人看见。不一会儿，马副局长坐在了他的右边，叶副局长坐在她左边，中间也隔着一个座位。她想，自己不该坐在这里，应该往远里坐才好。但现在已经坐下了，也只能这样了。

      不一会儿， 局长领着两个陌生人进来了，是两个看上去才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坐下后，局长作了介绍，介绍完停顿了一下，说："我们欢组织部和纪委两位督导组的----领导"。大家都鼓掌欢迎。局长又转过脸来向督导组的同志介绍说："这是我们班子的马局长、叶局长，还有王玉，车商。那这次会议我和马局长作对照检查，叶局长参与批评？"督导组表示同意。王玉听见没让自己作对照检查，也不让提批评意见，放下心来，可不知为什么又有些失落。她低着头有点烦躁地翻着手机，想着自己坐的座位有点靠前，又有些惴惴不安了。

        这时，督导组一个小姑娘对江东说："你拍些照片。"江东支吾着说："我，没拿手机。"马局长马上说："用我的。"我忽然想起，用我的手机更方便，而且办公室也需要存一份照片，就抢着说:"用我的吧。"说着就把手机递给他。这时，才发现身边的马局长却还没有拿出手机来。

        按照督导组的安排，局长开始代表班子作对照检查，他拿着稿子，读得很生硬，断断续续，有时候咳嗽几声，像是一辆跑在山路上的车，磕磕巴巴，颠簸不平，还不时用手摸一下自己稀疏的头顶。终于念完了，他长吁了一口气，说："下面请两位局长提批评意见……"

        "等一等"，辅导组的人打断了局长的话，"局长个人还没做对照检查呢！"

        "噢噢，那我再作一下个人对照检查。"他又像刚才一样作了个人对照检查。

        这回轮到两个副局长提意见了，马局长清了清嗓子，首先说："我给局长提个意见，就是不注重工作程序，只注重效果，很多时候越过副局长直接安排下面的人，特别是一些重大的事，主管不知道呢，就开展起来了。"

        王玉想，马局长说这个问题确实有，比如办公众号的事，局长直接安排注册了，那是因为经过班子讨论，一拖就是半年，也没个结果。还有，设计好的网站，经班子讨论，竟然否决了，设计费也白花了。为了推进工作，局长自己联系基层文化组织开办节目，申请资金建设演播厅，如果按程序走，反对意见太多，特别是主管意见更多，或者都不发表意见，等着它自生自灭。

        所以在她看来，马局长提的意见根本不是问题，而且还应该继续坚持，只有那样，工作才能推进，才会出亮点。不过，单位的人对局长的做法意见很多，私下里议论纷纷。

        办公室主任江东就第一个坚决反对，他说:"搞什么花样，大家挣着财政工资。业务时间再做个自己的小生意或者出去玩玩不是更好，创新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工作这么多，你再叫他去创新，可能吗？我看这样正好。"

        王玉想，局长绕开副局长开办了这么多节目，还装修了演播厅，上了网络直播，这是有目共睹的成绩，要说为什么，恰恰是没按正常手续逐级商量，也许商量不成才这样做的。

        想到这里，王玉用眼睛扫了一下会场，她发现另一个副科级干部车商也在，她有些理解局长不让自己发言的原因了，如果自己发言，另外一个副科级干部也要同样对待，那相互批评不知道到什么时候结束呢，局长是为了简化程序吧。

        在王玉眼里，车商是个专业能力很强的人，会导演节目，精通音乐，刚刚举办了一场晚会，网络直播收视率竟突破十万人，这对一个小县城的文化单位来说，是前所未有的。车商去年才来，以前是马局长开办节目的，结果车商来了以后很高调，在各科室调人办节目，跟局长协调工作也毫不含糊，有时候还跟局长争执不下，听说有一次还在局长办公室里拍了桌子。车商从不掩饰自己的才能，还把自己的网名改成车导演，自己播音、制节目。他的才能被局长发现以后，办节目就没马局长的什么事了。王玉忽然觉得，马局长提的意见是针对车商的，是在暗示车商不要越级调用他手下的人。上次晚会，听说车商就直接调用马局长手下的人，事后这个人向马局长打了小报告。马局长一定怀恨在心。王玉更加理解了局长的高明，如果让这两个人相互提意见，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呢，掐起来也有可能。

        轮到叶局长提意见了，他黑着脸，带笑不笑地说:"局长心不细。"，然后了沉默起来。叶局长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也没有事例，大家莫名其妙，相互看看，有的一直把手机放桌子底下用手翻着。

        随后，马局长也作了个人对照检查，他念稿的时候，出现了:"三课一会"这样的词。王玉心想："他真的不知道三会一课吗，这个错误也太低级了吧！"。检查的内容大致相同，马局长很快作完了。叶局长不是党员，没有作对照检查，但是他参与了批评意见。马局长作完对照检查以后，局长先提意见，他说："我给马局长提两条意见，一条是还有过去那种老大哥的思想，服务意识不强；二是业务上整体规划布置做得不好。"，之后叶局长提意见，他黑着脸，似笑非笑地说："我给马局长提的意见和他给局长提的意见正好相反，他说局长不注重过程，他是只注重过程，不注重结果，这就是形式主义。"大家听了，哄然大笑。局长听了叶局长的话，会心地一笑。王玉没笑。她对叶局长，怎么说呢，心里是很别扭的。原来叶局长是县委一个老领导的儿子，这个老影响很大，几个儿子也在各自的单位有职务。叶局长在文化局，就有一种特殊的逗领导开心的本事，常常把对领导的赞美隐于无形和不经意之间，不露一丝痕迹。他刚才说局长心不细，是不是就是说局长对他的高超的技能不敏感呢，看起来也不是这样。王玉不知所指示。

          王玉想起她毕业来局里上班时，还是个刚毕业的小女孩，那时叶局长就爱开她的玩笑，而且越当着众人越起劲。王玉只是躲避着，或者一笑了之，或婉言警告，没想到叶局长没有什么变化。他说："王玉，这个小孩事儿少！"王玉刚上班，什么也不懂，出去吃饭的时候，叶局长就让王玉喝酒，她不知道怎么推辞，就喝一回，那时候她也不会装假，有时候喝的很多，但王玉没有醉过。这可把叶局长高兴坏了，到酒桌上就说："王玉能喝，谁跟她比，就是找死。"王玉对叶局长渐渐的疏远起来，聚餐的时候就故意推辞。那次和叶局长一起出门看病人，中午回不来，就到朋友那里去吃饭。叶局长忙说："我这个人实在，人家叫喝我就喝。"那次吃饭，王玉毫不犹豫地拒绝喝酒，叶局长没办法了。直到前些日子，叶局长突然给她发的信息，称她："玉"。这次王玉毫不客气地回击了他，并说："你对单位的每个人都称呼一个字，我就相信你说的没别的意思，只是姊妹们之间热闹。"，王玉还说："再有这种情况，我得请嫂子和你一家子吃饭，好让你家人知道你还有爱热闹的喜好啊。"自那回以后，叶局长就不再和她开玩笑，她也敬而远之。

        督导组女孩的话打断了王玉的思绪，会议按程序进行，该到督导组总结的时候了，其中一个女孩说："我想局长应该熟悉一下民主生活会的程序，看来咱们组织活动开得不多。"局长听了，尴尬地笑笑，他可能没想到这两个刚毕业的小孩会这样直接，以前督导组总结的时候，都是对照检查深刻、相互批评见人见事、达到了红脸出汗效果之类的话。那个小姑娘看着马局长一眼，继续说："马局长在做对照检查的时候，我听见有三课一会这个词，是三会一课，别出笑话了。该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说错了，别人就以为你不知道是什么。"小姑娘一板一眼地说着，还有点绕口。马局长不住地点头称是。

        会议结束了，马局长跑出会议室，边跑边大声地喊："小王，小王，送人家回去。""好嘞！"司机小王在楼下答应着。马局长跟着两个小姑娘，一直送到楼下。回到办公室，当着众人，马局长指着江东说："你这个办公室主任怎么弄的，怎么出现了三课一会，叫我丢人现眼。"江东点头笑着。王玉这才知道，马局长的稿子是江东写的。会前，江东还对她说："这次领导班子的稿子我一直摁着，谁也不让看，要不就抄重了，又是个事。"王玉心想，班子里两个没职务的，江东一直看不起，王玉虽是办公室主管，可是江东就不认，只认有职务的两个副局长。王玉也不愿意江东替她写，自己就轻松写好了，为什么叫别人代劳。以往的时候，也是还没等到马局长要材料，江东就已经准备好了送去，看来这次还是这样。

        说起江东，王玉不禁有很多感慨。三年前，单位还没有削减领导职数的时候，王玉还是副局长兼办公室主任。因业务繁忙，单位决定竞选一个办公室主任，当时有几个年轻人报名，其中还有两个大学生，演讲稿还是很感人的。作为主管，王玉的意见还是很重要的。她觉得年轻人可能经验少，盯不住，就动员江东参加竞选，江东只比王玉小一岁，但肯吃苦，听说为了买一桶油，步行把县城几个超市全走了一遍，比较价格以后，买物美价廉的。王玉想："办公室就是要这样的，花钱少却能办事。"王玉觉得，江东还有个优点就是听话，见面总是笑嘻嘻的，很惹人怜的样子。江东家里穷，来单位后，有外出活动，中午回不来在外边吃饭的时候，江东总是吃得很快，吃得精光，大家还笑话人家的吃相。一次在饭桌上，一个同事说："东，再喝一口饭！"说着把碗放在嘴边，一边发出咝溜咝溜的声音，一边用手转着碗。一桌人全笑了。不知是因为自己也出身贫苦之家同病相怜，还是江东的表现打动的了她，王玉还不时买些吃的给江东，江东总是千恩万谢的接受了。又不时拿些蔬菜之类的土特产给王玉送去。王玉觉得江东踏实肯干，又听话，容易满足，最适合办公室主任人选。班子成员有两票的权重，竞选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全投给了江东，最后江东以一票的优势胜出，当上了办公室主任。

      江东刚上任那段时间，对王玉言听计从，慢慢的，王玉发现江东每天看上去忙忙碌碌的，可是就是看不到成效，写的材料里经常出现错别字，甚至发个通知也必须带一个错别字。隔壁一个科室主任叫他，："大马虎。"江东也不以为然，仍然憨憨地笑着。单位没有公众号，王玉请示局长后，叫江东注册个公众号，可是过了十几天，江东就是不注册，王玉催的时候，江东只是笑，什么也不说。王玉没办法，这件事只好放下。

        一年后，县里核减各单位的领导职数，局长不好意思地通知王玉，说："有你的名儿！"王玉沉默了好一阵。这个职位，是她奋斗了十几年挣来的，工作能力是大家都看得着的，那时候孩子也扔着没人管，饭也没空做，这次说减就减了，连个理由也没有。局长又拉长声音补充说："你放心，以后该管啥还是管啥，我这里你就放心。"王玉听了，心里更生气，她说："不当了就管不了了，你该叫谁管就叫谁管去把。"她看着局长的脸刷一下子变了。

        后来，王玉坚决辞了财务管理工作，只剩下办公室。由于没了职务，王玉安排工作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能省的就省了，她想，江东年龄也不小了，该放权让人家发挥优势了，要不怎么会有积极性呢。所以凡是购物的事归江东管理，她从不过问，完全信任。虽然看着办公开支几倍的增长，她也不说什么。一次，江东跑来，气汹汹地对她说："局长的会，他去不了，说叫你代替。这不合适，像你跟车商这样的，都退居二线了，怎么说也不合适！"王玉感觉到江东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但没想到他会表露得这么直接，简直是生怕王玉不明白，认识不到自己是个落蛋的副职。王玉想到这么多年自己对江东的提携帮助，她心里拔凉拔凉的。她心想："都说过河拆桥，这还没过河就急着拆起桥来了。"面对激动无比的江东，王玉也不客气地说："这个会不是我要去的，是局长叫我去替他的，你觉得不合适你应该给局长说去啊！给我说不顶用。"江东见状，再也没说话。

        但是一切还是不同了，单位的重要工作部署的时候，王玉都从副组长的位置上撤下来了，实在避不开办公室工作的，就挂上一个副组长，还排在马或叶局长之后，那次，王玉去方案室，教办公室的人整理档案，她发现档案管理领导小组，组长也换成了马局长。王玉顿时没了工作劲头。她对江东说："档案室是属于办公室的，我现在还是办公室主管，既然小组上我不是主管领导了，那以后档案的事就别找我了，出了问题谁是组长找谁去。"，江东还是笑笑，从不出言反击，王玉对比毫无办法。办公室有事江东从来都是直接和局长请示汇报。王玉不得已布置工作的时候，江东就说："噢，看看再说吧。"开主题党日和三会一课的时候，出的方案上，发言的从来没有王玉的名字，除了马局长，就是叶局长。王玉的思路无法实施，想法被忽视。她的办公室，江东也不来了。一次，江东却忽然去她的办公室，拿着一堆资料，说："你看看，这都是事，我给你安排一下。"说着，一件一件地拿给她看，然后说："你想着点，到时候提醒我。"说完走了。王玉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怎么应答。

        在办公室，江东每天说些村里的，还有好多他老婆的笑话逗乐，大办公室每天笑语不断，然后江东就听音乐聊天。还有一件事，江东特别乐意做，那就是买东西，他说："权利是什么，就是管人管物。"哪个科室买东西，找江东，江东立即发挥他的长处，像长了飞毛腿一样，一会儿就买回来，他曾对王玉说："嗨，这个又不花自己的钱，买去呗。"身边围着一群小姑娘要他买东西的时候，是江东最快乐的时候。有空了，他就把马、叶两位局长挂在嘴边，大夸特夸一回，反正都是优点。一次，王玉说："咱们国家一个很出名的科学家在美国自杀了，怪可惜的，有的人还说是遭暗杀的！"江东反驳说："嗨，一个搞研究的，有什么好杀的，暗杀也得杀奥巴马去啊。"王玉无语了。

        王玉想到这里，不愿继续想了，她去大办公室转了一圈，见江东正在忙碌着，见她进来，江东说："这个民主生活会的记录，我正打着呢，一会儿你看看。"王玉知道，她现在能选的工作，就是在办公室改改材料。她坐到电脑前，一页页看着，见内容大多是网上下的，在记录里，没发言的她和车商也发了言，也提了意见。督导组的意见也变成了表扬，她不愿看下去了，就说："一个会议记录，有什么好改的，你弄好了抄上就行了。"

        民主生活会结束了，接下来还有组织生活会，还要写对照检查材料。王玉觉得，自己需要检查反省的问题确实很多，虽然对照检查材料不要求写这些问题，更无需她发言提意见，她还是要深刻反省自己，但是自己的反省又有何意义呢，谁又在意她反省不反省呢。她觉得很无助，像秋天一个飘零的落叶，只能随风起落，顺势飘零！哎，罢了，她想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话，也只能以此来安慰自己吧。人们说："有钱有闲，才是好生活。"也许，她这闲是被迫享受生活吧，也许，闲的生活里会有另一番美景也未可知。想到这里，王玉就拿起桌上的法律英语，翻到上次看的地方，继续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