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晚,我带着儿子回到大山的老家,父子两人,在夜黑中,爬到后山的坡顶上。夜很黑,路很陡,父子无言。我骗儿子说是去看静夜里的星空,没有光的污染,也许可以看到银河,找到牛郞和织女…
我哄骗小孩的本领并不高明,儿子很是不信,尽管很是不屑,但也无奈于我的强求。我真实的目的,只是为了找到山顶上刻有两行小字的木牌,看看那黑色和红色的两行字是否都还在,我清楚地记得,木牌上黑色的字是烧出来的,炭化的字:在黑夜里你会见到我。红色的字是红漆漆的,鲜红发亮的字:看到你了,爸爸。
这条上山的路,曾经我很陌生,很怕,因为父亲总是喜欢挑漆黑的晚上上山,而且不许带照明的光。我怕黑,但更怕父亲,只好惴惴不安地走。尽管也走过很多次,我却记不了路,是父亲领着我,跟着他,是不用担心迷路的,路上他的吓斥,也正好壮了胆,比起野猪的叫,还是让人暖心得多。
在外上学很多年了,然而上山的路,还是记不起来。只有山上那两块木牌,还依稀地记着,火熠照着的字,黑漆黑漆的:在黑夜里你会见到我。这话是父亲的父亲对他说的话,字是父亲写得。父亲的父亲,我应该叫爷爷,可是我没见过他,我只能想象着父亲的父亲,这样才能模仿出一个人形的样。父亲说,他的父亲在走兵的一个晚上,悄悄地出了门,出门时吩咐老婆和儿子:抓壮丁的来了,我出去躲躲,夜里我会回来,回来时我自有办法进门,你们不要点灯。特别对懵懂的儿子说:在黑夜里你会见到我。父亲说,他父亲那天晚上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从那以后,父亲经常在黑夜里守望,希望见到他父亲,从十岁到六十岁,他把母亲都送上了山,父亲也做了父亲,可还是没见到他父亲。父亲仍然是个农民,在闲忙的时候,经常到山外面的村里帮人打井,在暗黑的深井里,多少次见到了泉水,泉水中隐约有个影子,很多次他都以为见到了父亲,长的极像的一个影子,他亲过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见了,当他打起火熠,连影子都不见了。这是他少有的几次离他父亲最近的时候了,后来他再看到影子时,怎么看都不象他父亲了,衰老和无神,矮缩和颓废!后来,外村没有井打了,父亲大概也挖不动了,又或许是风湿的原故,父亲改行烧炭,每当黑漆的炭烧红时,父亲就特别舒服,那怕是暑热天,父亲也要把柴烧成炭,枯槁的木材和父亲最难分舍,褪红之后的黑,尤其神似,干瘪而黑。
大概是父亲五十岁那年,他在后山的坡顶上,堆了一堆土,插了一块木牌,木牌上是他自己烧的字:在黑夜里你会见到我。此后,每年大年三十晚上,他都要带我去山上看他的父亲。我却极不愿意在那种漆黑的夜晚去看那种黑漆的字。那些字,是我见过最丑的字,丑的让人毛骨悚然!我宁愿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识读那些曾经深恶痛绝的书,比起山顶上那堆草前插着的木牌,书的封面要美幻的多,桃红草绿燕子飞,太阳升起红艳艳。
我隐约地觉得,父亲对我读书的态度有些纠结,我读书对他没有任何好处,财空、人去。他的父亲走了,那已经成了挽不回的牵挂了,唯一的儿子若是读出了大山,走出处也就不会回来了。他的父亲,尚可以闭着眼睛看到,或者爬到山顶也可以见到,可要见他的儿子,却不知道要翻多少座山,走多少的路才能见得到。
在父亲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寄进了大山,父亲笑了,腼腆而干涩,他念了念“隧道工程专业”,似乎又不甚明白,我也很纳闷,专业不专业,没有概念,“隧道工程就是打井”,我对父亲解释着说。
“打井也好,顺便出去找一找你爷爷。”父亲把我送至大山口。
他回了,我走了。
“土地是有灵魂的,隧道是通往大地母亲心灵的入口。”隧道老师开口第一句话让男同学哄笑。
“我不但要找到母亲的灵魂,我还要找到爷爷的尸骨。”我接的一句话让全班唯一的一个女同学也笑了。后来,我花了四年时间向她解释,也终于把自己向她解释清楚了。
父亲最终没见过他的孙子,儿子也没能见过他父亲的父亲,儿子出生时,父亲正好走了!我把父亲送上了山,回来后才见到儿子。我跟父亲没有说话,跟儿子也没有话说,我把埋葬父亲的事跟老婆说了。接下来,我跟老婆又说了十年,直到我儿子稍稍懂了些事,我把父亲的事断续地与他说了,他听着很是无聊,“那荒山野岭的古迹与我有什么相干?”儿子总是不屑,一如我当年的口气。我只好带着他去见他父亲的父亲,我知道,如果说要去见他的爷爷,他一定是没兴趣的,但说去见他父亲的父亲,他则不得不去。
我第一次带他上山,也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恰如四十年前的那天晚上,唯一的区别,是我们带着手电,因为我也不熟悉路,儿子也不是当年的我。
山顶依然是当年的山顶,唯一不同的是,山上没有了路,炽盛的枯草进不了人,细细地找,木块仍在,只是腐朽不堪,字已经脱落,变成了通体的黑…旁边是我曾经增加的土堆,是父亲的坟,坟的四周,是一样茂盛的草,坟的前面仍然有我插的木牌,上面有我刻的字:看到你了,爸爸。只是木牌也一样斑驳,红色的漆字也一样地剥落不堪,尤其最后两字的“巴巴”已经褪色而残,成了两个“父父”,又或是两个“XX”。
儿子早没了兴趣,一味地催着回家…发誓再也不来了。
我知道他不会再来,也许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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