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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姑娘(二)

杏花姑娘(二)

作者: 暮云横 | 来源:发表于2020-10-17 15:34 被阅读0次

    看着哥哥越来越黄的面皮,杏花摸着怀里的半盒火柴,要是弄点火烧几块地瓜,喝口热水,兴许能帮大哥恢复一点体力!这是山里最荒僻的一条野沟,也许点堆火不妨事?

    杏花伸头四处打望,东边是收割后空旷的田野,远得和天边相连,连半个鸟影都看不见。西边是通往村子的小路,小路又细又长,尽头是村外的场屋子。忽然她发现从场屋的方向跑来一个人,起初她看不分明是什么人,可那个人边跑边喊,声嘶力竭的,她心惊肉跳地看着。渐渐地,她认出了那个跑过来的人,是五婶!她灵巧地跑着,那高大的身躯就像旋过来的一阵风,她的发髻开了,满头的灰发像要飞起来似地。她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血红血红的,那红色不仅染红了她胸前的一大片衣服,还在嘀嘀答答地滴落在她身后扬起的红尘中。

    一家人泥塑木雕般地盯着她,她跑到跟前了,他们也听到她喊得是什么:“啊,我的小孙孙!”“皇天菩萨呀,我的儿呀,我的儿媳呀,我可怜的小孙孙!”她说到小孙孙的时候还垂下头亲了亲那团血淋淋的东西!她再抬起头来时,杏花看到她那被血染得红通通的鼻子和嘴,还有那痴呆的目光。

    五婶疯了!杏花在心里说,这是疯子的目光。接着她马上又全身冰凉,她一下子意识到五婶怀里抱着的是个什么了,她同时也清楚地看到那个婴儿模样的东西,她甚至看到了小胳膊小腿!老天爷呀,那是五婶还有一个月才能出生的孙子,杏花总是听五婶念叨,还有几天出生,要快了,她在准备尿布小衣服什么的。

    啊,莫不是她儿媳——

    爹飞快地跳了出来把五婶拽了下来,五婶死死地抱着孩子,不认识似地直直盯着他们。

    “五婶,是我,杏儿呀。”杏花抓住她的手,用力摇着。

    一认出来,五婶一下子软成一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个不停,“鬼子把我们从地窖里赶出来了,当着一家人的面,把我儿媳妇脱得精光,活活用刀子划开肚子,这些杂种要看看人肚子里的小孩子。老头子给打死了,儿子也死了,全躺在我家院子里,我的小孙孙给硬剥了出来,出来时候还喘着气,是活的!现在还活着呢,小肚皮一鼓一鼓的,还会笑,刚才就对我笑!”她把婴儿的尸体送到杏花面前,笑得诡异。

    杏花伤心地喘不过气儿来,她看着那早已冰凉变紫的尸体,万箭穿心!

    冷不防,五婶又一下子跳到大路上,又唱又跳地跑远了。

    这条野沟不再安静,而且一连几天几夜都是伏在潮湿的草丛里,小三小四都有些咳嗽气喘,大哥的伤口可怕地红肿起来,如果不能得到医治,至少也应该保持干燥,大哥没有一分钟脱离那折磨死人的疼痛。

    再回望一眼高庄村,杏花泪眼迷离。那里曾经贮存着那么多的温情祥和,许多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母亲站在村头等着接她割得漫过筐梁的猪草,许多个鸟儿鸣唱的晚上,她躲在房间里就着油灯千针万线地为春旺哥做鞋垫。家里做了什么好的,春旺总是把他的那份留给她,有时是滚烫的煮鸡蛋,有时是刚出锅的红豆大馒头,有时是热粽子,每次春旺提着小布包穿过小村时,媳妇们都爱拉着他打趣。有一次,看到人来,慌得他把热粽子揣进怀里,结果胸脯生生烫掉一层皮。这事让杏花伤心好久,她恨不得把那些伶牙俐齿的媳妇们拧上几把。可都成了美丽往事。如今,她宁愿让她们羞,她还想看春旺哥提着小包傻傻地穿过小村,还想让娘把饭菜盛好凉在院子里大杏树底下的石磨上,她还想看看爹和大哥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甚至她还想听听小三小四为了一只蝈蝈的吵架斗嘴声——

    “再去看看娘吧?”准备动身时,杏花说。

    爹遥望一眼埋葬妻子的山头,朦胧中几簇树影晃动,就在那几棵树底下,一家人用手给母亲挖了一个坟墓,用野花铺满了她的身体,不敢大声哭,每一个人只是在母亲的额头印一个热吻。王庆用一块大石做了一个记号,将来他还要为妻子迁葬。可是现在不能冒险过去了,鬼子盘踞在村里,也是如惊弓之鸟,每隔一会就虚张声势地放一阵烟零弹,零星的枪声这一梭子那一梭子到处乱放,不知是追剿他们认为的国军还是壮胆,停在这里的每分钟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且一家五口人,除了自己全是虚弱的,这点体力变得那么珍贵。

    思忖了半天他摇了摇头,“马上走!”

    大哥和杏花深知父亲的意思,他们四个孩子跪在地上朝着母亲的方向叩了三个头。

    不论去哪里,母亲在的地方是他们的家,永远的家。

    高庄村终于在视野里消失,又一个白天接近尾声。躲在草丛里的秋虫叽叽叽地叫了起来,那悠长平静的鸣叫好像和它们生命中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杏花恍若隔世地听着。露水下来了,他们专走树荫浓密,杂草丛生,几乎没有路眼的地方。一段路下来,他们原本就没干过的衣服更加水淋淋的,不分头脸,凡是祼露在外的肌肤都被荆棘刺得血痕纵横。当他们又路过一片树林时,十分幸运,他们捉到了一只兔子。这是一只不习惯野外生活的家兔,还算肥!杏花动用了她十分宝贵的半盒火柴中的一根,虽然树叶潮湿,还是引燃了。浓密的树冠做了天然的遮蔽,巡逻的敌机发现不了。一家人围着火堆,嗅着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肉的香气,连日来第一次舒了一口气。小四直勾勾地盯着兔肉,过一会就咕咚咽一口唾沫。不远处有一条小水沟,半沟的水!杏花捡来一块瓷瓦片,虽然盛水不多,总有热水温暖一家人的肠胃,还能给大哥清洗一下伤口。当杏花撩拨着热水给大哥洗伤口时,山牛像舒服又像痛苦地呻吟着。平时杏花见血就晕,可如今看到鼓着的脓包,流着血水的伤口她眉都不皱一下。

    自从看到秋阳下母亲那静静躺着的尸体,这个世界就不再有什么东西让她畏惧不前了!

    这顿美味的烤兔肉多多少少让全家恢复了些元气。剩下的兔骨杏花舍不得扔掉,她用半个瓷盆盛上水炖上一锅兔骨汤,这是大哥急需的营养。这一夜一家人就宿在火堆的余烬旁。虽然这儿远离村庄,死一般的寂静,还有伤人的野物出没,可是一家人都沉沉地睡死了。天亮醒来,爹发现不远处有些莫名的蹄印,这才大惊失色,他们就在野兽的眼皮底下睡了一夜,不是有一堆闪着红头的火堆,估计一家都不知怎么死的!

    走出林子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子的废墟。这个村子就像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没有一间屋子有完好的屋顶,墙壁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树木烧成了髅髅,这儿一棵那儿一棵黑乎乎地站着。没有半个人影,几只野狗疯狂地撕咬着什么东西,成群成群的兀鹰栖息在黑乎乎的树桩上,等着去收拾野狗丢弃的残羹剩饭。这一家人的出现非但没有驱散野狗,它们反而大模大样地站在倒塌的屋墙上,睁着血红的眼睛狰狞地瞪视着他们。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它们就忘记了与人类的界线,它们在怀疑人类的权威!小三小四俯下身子拣石头,狗们才悻悻地跑了。

    虽然残破,一家一家的院落依然可以分得清。杏花翻拣了三家无可收获,在第四家,她在已经散架的床底下发现了一袋小麦,袋底被老鼠咬了个洞,洒出去不少,可是依然是个可喜的收获。接着爹在小卖铺似地屋里发现了一坛酒,这只坛子打破了一半,还有一半盛在坛子里。杏花立即找来一只空瓶子把酒全装了进去,有了这点酒,山牛伤口的消毒就不成问题了,杏花高兴地把酒揣在怀里。

    小三小四找到了一包腌萝卜和一只小耳锅。腌萝卜变味了,杏花吃了一口,干呕了老半天,可是那只小耳锅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天气越来越冷,用小耳锅煮水喝,就不会闹痢疾了。他们什么保证都没有,唯有尽可能地预防。尤其是两个小弟。

    他们不知鬼子就在附近还是走远,呆在这儿是不安全的。临出村之前,杏花去一家锅屋的断壁底下找锅灰,娘情急之下用稀泥来掩饰她如花的青春,她现在要用锅灰,她将脸糊得严严实实,又把长辫打散,掩在母亲老灰色衣服的领子下面。就在杏花半跪在灶间做这一切的时候,冷不防身后一声细弱的呻吟,杏花紧张得头也不敢转,全身的关节变得僵硬。等了一会,身后的呻吟声又起,这次杏花有点听清楚,这不是什么怪物,好像是一位老人的呻吟。她慢慢地转过脸,可不是吗,在墙角的破烂堆里坐着位老人,看不出是老头还是老太太,一头的乱发遮住了半张脸,这是一张层层叠叠的皱纹堆砌而成的脸,五观就淹没在皱纹里。

    杏花定定地看着他,她断定那声虚弱的呻吟就是他全身的力量所在。她小步移向他,老人的眼珠慢慢地转了一圈,抖抖索索地抬起一只手,手里是一只肮脏的碗,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水。

    杏花走近他,她忽然发现他双腿间聚着一堆白花花的东西,这堆东西不住的涌动翻卷。她纳闷地想看个究竟,老天呀,那是成堆的蛆虫,老人已死去大半,脚烂了,露着白惨惨的膝盖骨,蛆虫在疯狂地啃食他剩余的躯体。杏花的脑袋阵阵发晕,她扶了一下墙才没有倒下。那股刺鼻的腐臭味让她喘不过气儿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这是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同类在一点点烂掉。

    杏花弄来一点水,爹和小三小四帮忙给老人洗了一下,然后把他挪到一个有点遮蔽的屋角,把所有能够找到的布片拿来覆在他的身上,又把一只破缸盛满水移放在他的面前,杏花留下了那袋小麦的一部分。这就是他们所能做到的全部了,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么样!也许这样静静地腐烂着死去倒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正在死去的老人并不痛苦,他已经失去了知觉,痛苦的是看到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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