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打击让那个我许久都没有从萎靡中恢复过来。一对好心的夫妇收养了我。妻子温柔地把我抱在怀里哄我入睡,他们还给我喂糕,换尿布,用各种玩具逗我开心。我用咿咿呀呀的叫声和微笑回报他们。我很听话,一吃完东西就会睡觉,要换尿布时总会很卖力地哭。他们很容易摸清了这个规律,并为此感到欣慰。
我嘴里蹦出的第一个单词不是“爸爸”或“妈妈”,而是“飞鱼”,这让他们颇有些不爽。于是我识相地改口了,假装拙劣地喊了一声“爸、爸”。丈夫顿时兴奋得两手把我托举起来,妻子在一旁又乐又笑。他们开始给我进行早期教育,用一本带插图的唐诗诵读集一字一句让我念。我很争气,不多时就把它们背熟溜了。一有客人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唤我到厅堂背唐诗。我大声念着“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字正腔圆一气呵成,众人纷纷赞我聪明,他们俩脸上也满是骄傲的神色。
稍大一点的时候,或许是三岁半那年,我如愿以偿地见到飞鱼了。当时我正在幼儿园里同许多小朋友一起哭闹。我并不了解为什么要哭闹,只是见到大家都如此,便加入进去了。我看见一个小女孩扒在窗台的铁枝上,竭力地向外伸手,叫声凄惨而无奈;另一个小男孩则在门背后拼命地往上蹦,想要够到拴紧的插销。看他们的举动我忍不住想笑,却又不得不把自己想象成很伤心的样子放声大哭。这时飞鱼出现了,是的,它就这么出现了,毫无征兆也不动声色。我周围的小朋友都在尽情地哭,于是我无法得知还有谁见到了它。我有点激动,哭声更响亮。一个不认识的大人上来就给我一巴掌,顿时四围寂然无声。她说,你们再哭,就同她(指着我)一样。没人是傻瓜,哭闹的游戏立马停止了,就连那个扒在窗台上的小女孩也咕噜噜顺着墙壁滑下来,像只小白鼠一样蹲着不懂。当我回过神来注意飞鱼时,它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了。我在哪里都没有找到它,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直到现在,我已经二十岁了,左脸上还留有发红的印痕。
接下来我开始学习自然科学:物理、化学和生物,当然还有天文和地理。不得不说我的领悟能力很好,因为这个世界的一切,我都能想象得到。记得有次,我养了一株盆栽植物,也许是水仙,也许是兰,我忘了。我用自己调剂的营养液给它浇灌,开始的两周长势非常好,叶子茂盛,还开了花。可是到了第三周,花朵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迅速凋落。第四周一开始,绿叶萎蔫发黄。等到第四周末,盆子里已经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了。我很失望,把剩下的营养液洒到母亲(就是收养我的那个妻子)的菜园里,于是我们在几个月后收获了新鲜可口的蔬菜品种,她推广种植,发了比小财。
借此他们才有机会在我十六岁那年将我送到国外。我轻松地完成中学学业并升入大学。金发碧眼的同龄人没能引发我的任何兴趣,我一心只专注于自然科学。二十二岁,我在巴黎高师拿到了生理学学士学位,并留校进修海洋生物。读硕士的两年期间我经常往当时还很热闹的弗洛伊德学院跑。我并不是对心理分析感兴趣,倒是常常暗地里诅咒这家机构早日关门大吉。我固执地认为在那里见到飞鱼的几率会比较大,这就是我屈尊到那种地方去的原因。结果很令我失望,心理分析师们没一个见过飞鱼。我的导师对我以这种莫名其妙的生物为研究课题很是不满,以至经常不搭理我。有人劝我转修古生物,理由是现在没有的东西可以在人类之前把它给弄出来。他说,只要一个长得像骨骼的化石就足够了,这个也不难弄。
导师强迫我把论题改为金枪鱼,于是我留下一句国骂便走了,改投一个恐龙学者门下。
该人是一位可爱的老伯伯,这点很让我惊讶。我原以为当今学界早已被一帮狂妄自大的“青年才俊”垄断了,恰如之前海洋生物那个对人爱理不理的金枪鱼狂热者,就因为他我现在对超市里的食品罐头都倒胃口。
跟着老伯伯的日子要舒畅多了,成天摆弄几根来路不明的骨头,他老人家也倒乐此不疲。唯一麻烦的是他的法语发音,要理解他的意思困难不亚于从鱼骨头中辨认出所谓的恐龙骨。
不过我的目的却不在辨出恐龙骨上,我只关注老伯伯挑剩的那堆东西。二十多年前对飞鱼的印象丝毫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减退,但是要完成从表象到骨骼的跳跃却不得不借助我这些年来培养的想象力帮忙了。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老伯伯悠闲自得的步伐,随手做了篇论文唬弄了他便收拾铺盖走人。我从巴黎到剑桥,再到耶路撒冷,到普林斯顿。我没有再跟任何一个生物学界的人接触,只去找那些宇宙物理学者。我抛弃了飞鱼是一种奇特生物的念头,认定它同整个世界密不可分的联系。我竭力想要找出它的现身存在于宇宙演化因果链条中的哪一个环节,我们看不见,便是它被掩藏起来了。牛人们给了我许多有趣的解释,比如暗物质啦,动质量啦,卷曲着的第五到第十一维空间啦,暴涨着的子宇宙泡啦。我没有看出其中任何一个解释具有飞鱼的形状,而他们则语重心长地劝导我勿要执着于事物可见的表象。“感官是会骗人的”普林斯顿的那位牛人对我说。这不过是一个古希腊人在张口说话,对此我全无兴趣。当他仿佛一位出庭律师那般反复用各种肯否排列相交的句子来问我同一个意思,即“我看见飞鱼了吗”时,我终于想起来为何此人给我如此眼熟的感觉了。当年我在巴黎频频出入弗洛伊德学院的时候,在那里不止一次见到过他。
接下来事情是相当麻烦了。我求告无门,只得回到弗洛伊德学院。不知为何它的大门从来都为我敞开,哪怕我已经千万次地诅咒它关门大吉。我极端厌恶那里面的气氛,每一双眼睛都敏锐得过头。在巴黎高师,尽管自大狂遍地都是,却不奉行眼神交流这一招。这里却正好相反,即使最谦逊和善的人也从来不敛藏发自心底的摄人目光。我曾一度怀疑打着弗洛伊德他老人家招牌的不过是一所眼科学院,要么弗老本人就实际上是位不折不扣的眼科大夫。在逐渐适应了那些成对出现的闪光灯之后,我开始从中寻找飞鱼的影子。我曾说过我还在攻读海洋生物时在这里一无所获,因为当时仅仅是靠语言去寻问。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再回来,我自然已经醒悟语言同自然科学一样是永远赶不上飞鱼的。所以此次我寻找的思路有了转变。既然他们如此真诚地袒露他们的双眼,我何不到他们的眼光里去找呢?
从此我便生活在一双双颜色各异的眼睛里。有接近泛白的微蓝,有祖母石一般的浅绿,有深棕,有灰褐,有透如玻璃珠的黑,有玛瑙色……
渐渐地,弗洛伊德学院掠过了一丝不安,坊间传说不知何处来一位盯人比他们所有的学员都更厉害的家伙。传说此人不仅肆无忌惮不知廉耻,而且见人就上老幼通吃。通常学员们斗眼失败后都会动用言语相帮,斗嘴就是这么开始的;而该人却从不老老实实地讲法语,叨咕着不知哪国的语言。这一点很好解释。我才不想用浑浊的法语去跟那帮家伙吵架呢,他们一惹我,我便开始背诵《道德经》。
一年又一年,飞鱼仍旧只是停留在我三岁半那所幼儿园的一个角落——确切地说是半空中。我没有在世界的任何地方再见到它。这些年我索遍了进出弗洛伊德学院的无数双眼睛,对于那些常年在此的学员,我甚至比他们自己还了解他们的双眼。我熟悉那些眼神,了解他们眼眶里的每一个角落,眼波里的每一丝涟漪,瞳仁的每一个细节。我熟悉他们眼珠子里倒映着的形状,胜过世上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东西。有时候我会觉得,一定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飞鱼的形象本就该是那个样子。而我其实就是我苦苦寻找的那条飞鱼。果真如此的话,我活在世上的每一天每一秒都觉得呼吸困难便很好理解了:在一个适合用肺呼吸的大气里,我不过是个用鳃呼吸的生物。这么想着,当有一天我游走在一双纯碧如爱琴海的眼里的时候,腾身一跃,便俯冲扎进那海水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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