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是东陵大周国这一朝的长公主,却是个不得宠的长公主。我自出生第二日,便被自己父皇送到百里外的宗庙里。一切,都只因那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权臣白鹤声之子白起。
白鹤声手握大周三十万重兵,他儿子前脚刚生了下来,我后脚就跟着从我母后肚子里蹦了出来。白起身子骨弱,白鹤声找了个相士算了算命格,说我克了他儿子的命。
白鹤声于是给我父皇递了个折子,要求将我送走。我父皇忌惮他手中势力,不得不准了他的奏。据说,我母妃当时追着抱走我的乳母,哭得声嘶力竭,郁郁寡欢了许久。直到我父皇用真爱为我母妃带来我的皇弟,我的母妃才从悲伤之中走出来,彻底忘了我这个百里外孤苦无依的女儿。
从头到尾,我连句话都没说上,就莫名其妙地成了炮灰。我觉得,我真是冤大发了。
【一】
这一日,是我及笄的日子,于是,趁着师父没留神,偷偷一人摸出姬玉山,到镇子上最有名的酒肆里,要了一壶名满天下的“玉真香”。玉真香后劲十足,我连喝完两壶,才觉得自己头晕目眩,站也站不大稳。
眼前是大片的风信子开得正好,我晃晃悠悠跌进了一个怀抱。我努力想睁大眼看清来人,却是一片模糊,只隐隐约约瞧见了一个白影,芝兰玉树一般。
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软榻上,帐帘上挂着一个香包,里头的香气提神醒脑得很。我摸了摸自己身上,只有一件中衣。
我茫然不知所措,一位白衣公子推门而入。他逆着日光而来,细微的尘埃在空气中飞扬,而他,面庞清俊,宛若玉人。
我天生对一切与“白”这个字相关的事物没什么好感。当然,长得好看的除外。
我吞了吞唾沫,从那白衣公子的手中飞来一个包袱,堪堪落在我的膝盖上。
“你喝多了,你的衣服被你吐脏了,我给扔了,又给你买了件新的。”白衣公子款款落座,将手中折扇叠好,放在桌案上。
我打开包袱,里头是一条湖蓝色的长裙。
我望了望坐在那里为自己倒茶的白衣公子,心想,怎么说我也是一国公主,即使不得宠,被我父皇放养,也还是要讲一讲尊严,不能平白无故占自己子民这么大一个便宜。于是,我问:“这裙子多少银两,我给你。”话毕,我便去掏钱袋。
“五十两。”白衣公子挑眉看了看我,淡淡答道。
“就这么两块破布,居然要五十两?”我觉得我遇上了个骗子,要不就是眼前这个人当我是傻子。看他的穿着打扮天生贵气,我觉得第二种的可能性比较大。
白衣公子嘴角勾了勾,给我讲解道:“这用江南玲珑坊的云锦,集十位手艺最高超的绣娘所织就的长裙。是当下时尚时尚最时尚的款式。懂吗?”
我嘴角抽了抽,将钱袋塞了回去,同他道:“要不,这裙子您还是自个儿穿吧?”
白衣公子:“……”
但事实的结果是,白衣公子不会穿五十两银子的裙子上身,我也不能不穿衣裳就出门。于是乎,白衣公子就成了我的大债主。
“我姓白,以后,你就叫我老大。从此,你是我的小弟。我们就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老大一面说着,一面拍了拍我的胸。
我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于是“嘿嘿嘿”地笑,也学老大拍了拍他的胸,道:“小弟姓凌。”
“嗯。”老大笑眯眯地看我,问,“你家中可有其他兄弟姐妹?”
我眨了眨眼,瞎扯道:“小弟家中排行老二。”
他于是吩咐我道:“小二,给老大倒杯茶来。”
我:“……”
【二】
我不晓得老大干的是什么营生,只知道他非常富有。但我觉得这没什么怪异的,在我看来,长得帅的人必然很有钱,这就跟打雷要下雨是个自然现象一样。
老大在镇子的东面置了一座宅子,貌似是想要在这儿长久居住。
于是,我殷勤地帮老大置办一切生活用品。老大很信得过我的品位,于是家里便添了一大堆粉红色的被子,碧绿色的帽子……
老大生得好看,为人又大方,没几日就得了整个镇子上至八十老妇下至十八少女的芳心。
明恋暗恋老大的人太多,千奇百怪的招式用尽。
有一日,我端着一盆浆洗的衣物准备去院子里晾一晾,就看见一妙龄少女正在爬墙。
她跳下墙头,一双凤眼亮得好看,她仰了仰头,问我:“你是谁?”
大姐,你翻了我家墙还问我是谁,您考虑过我和我们家墙的感受吗?
她也不等我答话,直冲冲地往前厅闯,道:“白公子在哪里?”
我赶忙扔了手里的木盆,上前拦她道:“老大说了,要见他的都要提前预约,你有预约吗?”
那少女狠狠白了我一眼,像看傻子一样看我,道:“我要是有预约,我还爬墙干什么?”
啊?她说的似乎很有道理,我得好好想想。
老大闻声从书房里走了出来,依旧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那少女眼眸一亮,花痴一般赞叹道:“白公子可真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啊!”
呵呵,是吗?他那件衣服我昨天足足洗了半个时辰,他还不让我放在日头下暴晒,说那样对衣裳不好。于是,大热天的,我硬生生地给他弄了个熏笼,将袍子抱在手上又烘干了半个时辰。
老大,你就没有考虑过这对我不好吗?!
老大走到阿碧跟前,十分谦和有礼,跟平时待我一副债主模样完全不同。他同她说道:“阿碧姑娘,白某实在担不起姑娘的厚爱。”
阿碧赶忙扯着他的袖子道:“我不在乎!”
老大摇了摇头,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道:“可我在乎,我在乎你的幸福,在乎你的一切。”
我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阿碧急红了脸,猛然将手指向在一旁嗑着瓜子看戏的我,“那你就看得上她了吗?她凭什么可以待在你的身边,照顾你、关心你、日日夜夜都能见到你?”
我一颗瓜子肉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老大隔着茶烟袅袅望向我,眸中掺着无限温情,就好像我真的是他心尖上的女子一样。他说:“阿凌她长相纯良,做的菜也特别养生,又勤劳,一件衣服一天能反复洗上好几回。同她在一起,我很快活。”
我解读了一下老大的话,大意就是我长了一张大众脸,炒菜总是忘了放盐,衣裳从来洗不干净。
语言的艺术真是伟大,我不得不对老大刮目相看。
【三】
年轻女孩儿的嘴巴普遍比较大,不出几日,整个镇上不管男女都知道了我被老大看上,虽然事实根本不是这么个情况。
我感受到来自镇上女性饱含羡慕嫉妒恨的强大恶意。
比如,我去买菜,明明水灵灵的大白菜就搁在那里,却统一口径跟我说已经卖完了。
这,我也就忍了。
我戴着老大送我的白玉耳珰在街上晃悠的时候,就听见路人窃窃私语:“她耳朵上挂着的肯定是买一送一的便宜货!”
大姑娘,你见过耳珰是按个卖的吗?
我知道她们就是妒忌我,想让老大嫌弃我、厌恶我,把我给炒了。其实我也挺不想干的,就没搁心上。
回去之后,老大笑嘻嘻地问我:“今天是吃酱油拌饭还是玉米拌馒头?”
我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抱着他的大腿就开始扯着嗓子哭。
“老大!小弟无能!”
老大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安慰我:“你无能老大早就看在眼里了,老大不歧视智障人士。”
我:“……”
这样的日子过个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我精神上也受不了。我读过兵书,知道不战而屈人之兵是高手,但我要做高手中的高手,那就是化敌为友。
于是,我在一个雨后初霁的午后,给我的情敌们传授经验:“你们跟老大借钱,借了之后以身偿债不就得了。”
情敌们一个个恍然大悟,纷纷对我表示感谢。
我拎着大娘们送的白菜,抱着姑娘们塞我怀里的豆腐回去的时候,看见老大在湖心亭里玩投壶,他见我来了,空出左手从石桌上抽了一沓一寸高的纸扔在我跟前。
“这些账你看着时间收回来,”他顿了一顿,脸上漾出一个举世无双的笑容来,话语却像是冷箭一样朝我射来,“收不回的坏账都算你的。”
我:“……”
我招谁惹谁了我?
【四】
阿碧贼心不死,觉得也许换个法子老大就能接纳她。于是她来找我,我们俩一合计,当下定了个绝世的好法子——下药!
晚间,我用白水焯了碗大白菜,拌了拌阿碧带来的魅药,给老大端了进去。
老大手中握着银箸,夹了一筷子盐水大白菜,尝了一口,露出一副感天动地的神色对我道:“不错啊,手艺有长进。”
敢情,这配魅药的师傅早前是个厨子?
我愣神的一瞬,老大已经把盘子扫空了。
接着,我就看见他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扯了扯衣襟,露出好看的锁骨。
我滞了一滞,就听见老大嗓音喑哑道:“小二,给我倒杯水来。”
他的面色开始红润,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燥热的状态,昏黄的烛光下,他眉头微蹙。想来是药效发挥了作用。
我一出门,阿碧就急不可耐地往里冲。
我看着她将门锁扣上,心竟不自觉地抽了一抽。
我好像……特别不希望阿碧进老大的屋子。
我好像……心里莫名有些酸酸的还有些堵得慌。
我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尽快摈弃这样的想法。可晃出来的,不是老大领着我去挑绫罗绸缎,笑得宛若春风的模样问我最喜欢哪种样式,就是老大明明可以吃得起山珍海味却仍旧自虐地要吃我亲手做的饭菜。
关键时刻,居然连老大的半点不好我都想不起来。我简直对不起我曾经流下的汗水和辛勤的劳动!
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房门却猛然被打开,阿碧气嘟嘟地从里头走出来,衣衫很整齐!
“我想明白了。”阿碧仰了仰头看我道,“我喜欢的是那个清俊谦和的白公子,而不是如今这个热情奔放的白公子。”语毕,她便走了。
哎呀!现在的年轻人,立场能不能稍微坚定一点儿?
我一抬头,就看见老大也跟着出来。他一身白色长衫,手微微扶着门框。
“其实,魅药也是有解药的。”老大一步一步朝我靠近,我慌忙抱紧胸。
“老大!”我喝他道,“你清醒一点,一定要把持住!不要被我的美貌迷惑了。”我一面将手挡在跟前,闭上眼偏头表示我绝对不会屈服于他的淫威。
他走到我跟前,道:“把脸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这样,我就没什么欲望了。”
我:“……”
不过……魅药这种东西,真的靠我的脸就能当解药吗?
我觉得这简直太侮辱人了,我越想越悲伤、越想越难过,就顺手给自己煮了碗饺子,刚准备捞出锅的时候就看见老大倚着门框笑眯眯地看着我。
月色衬在他身上,一片俊秀华光。
“你晚上吃了三个鸡腿、四个丸子、五只青蟹……你还饿了?”
我愣了一愣,老大对我的关注度是不是忒高了点,他这样,难道是瞧上我了?
大约是我意乱情迷的眼神出卖了我骚动的内心,老大慌忙补充道:“我数这么清楚,主要是要记下你到底欠我多少债来着。”
我手下没留神,一不小心被锅里腾起的热气烫伤了。
老大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跟前来,抓着我的手,面露紧张之色。
“你干啥?”我手里握着锅勺,指着他。
“你被烫伤了啊,去我房里擦点伤药吧?”
我将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冲了冲凉,接着摊手笑了笑,道:“多大点事儿啊,早习惯了。”
我看他眼中有别样的情绪流淌而过,于是,我补充道:“打小我爹娘就不要我了,我是跟着我师父一起长大的。我师父严厉,平日里只要半点事情做得不好,就爱拿鞭子抽我。”我眨了眨眼,抬头望了望窗外,乌云蔽月,几颗星子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很衬我的心境。我接着道:“那个时候,也是我自己胡乱上药,你看。”我把脑门前的刘海儿撩起来,笑嘻嘻地对他说,“额角上这个疤是我八岁那年留下的,现在都还没好透呢!”我声音猛然低了下去,道:“也许以后也不会好了。”
我将锅里的饺子捞到碗里,递到他手上,道:“趁热吃了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老大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说话,只大口大口地吃着饺子,热气熏出一片氤氲,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五】
夜里,我睡得正香,忽然感觉一阵凉风刮面而过,我睁开眼,就看见老大立在我的床头。
我赶忙拎着被子坐了起来,嗓音带着浓浓倦意问他道:“老大,你是想吃龙须面还是蒸馒头啊?”
老大这个人很作,经常半夜三更把我弄醒,然后让我给他弄消夜,等我弄完了,他自己却睡着了。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我都自己吃了。所以,自从跟了老大,我整个人都丰腴起来。
“我想看星星。”老大眸色无波地望着我。
瞅瞅,多矫情的一个人。这星星又不是只挂在我的头顶上,你爱看你就看呗,非得拉上我。但我不能这么说,于是,我笑眯眯地答他道:“老大喜欢看,那就是看上个三天三夜,咱也得陪着不是?”
“白天没有星星。”老大冷冷答道。
我:“……”
我一面吸着鼻涕,一面冻得直哆嗦地坐在石凳上,拼命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生怕错过一颗老大瞧见我没瞧见的星。
“你的脸这么看起来,让人特别有食欲。”老大侧过脸来,看着我,认真地说道。
我书念得不多,但大抵知道“秀色可餐”这四个字,老大这是委婉地在称赞我长得好看。
我赶忙摆手谦虚道:“哪里、哪里。”
老大抬手在我脸上横擦过去,“一马平川、毫无阻碍,像个平底锅,让人特别想在上头摊个煎饼。”老大顿了顿,手在怀里的暖炉上蹭了蹭,接着道,“这么说起来,忽然有些饿,你去给我弄个煎饼来吧?”
我:“……”
我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老大嗓音清冷带着些许戾气道:“诸位远道而来,连个面都不打算露吗?”
我赶忙回身去看,就瞧见一拨穿着黑衣蒙着面的人猛然从墙头跳了下来,我觉得我们家的墙头可能有些什么奇怪的设定,不然为什么总是有人从上面跳下来。而他们身上的装束,基本上就暗示了他们是反派。
我紧赶慢赶跑了几步,跨了个马步挡在老大跟前,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喝道:“你们不要妄想伤害我老大!”
我觉得我挺机智的,我这话往这里一撩,大意就是说明了这里管事的是我身后这个人,你们要揍找他就好,不要来找我。
“你们是破晓的人?”
老大嗓音冷冷,配上那帮黑衣人一溜地从腰间拔出的寒光闪闪的长刀,我的腿抖了抖。
破晓是沧峫大陆上最有名的杀手组织,我这实力搁他们面前基本就是跪的角色,我今天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在他们跟前装英雄。
“你怎么不早说?”我偏了偏头,问老大道。
“我不是故意让你去摊个煎饼,支开你了吗?”老大眸色一凛,拽了我的袖子,挡在我跟前。
老大在关键时刻还是在意我这个小弟的,他身量比我高,我站在他身后,心里莫名觉得安定,整个人忽然被一种江湖义气的情怀充斥了,脑子也不大清醒地挡在了老大前头。
“老大,你走,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护你周全。”
之后就是老大挡在我前面、我挡在老大前面,我们俩来来回回挡了十几次,反派估计也被我们俩的举动怔住了,手里握着刀完全没有动静。
第十八次的时候,领头的那个终于绷不住了,口里喊着:“有完没完?”带着刀就朝我们奔来。
我觉得我可能天生就衰,因为反派发飙的时候我正挡在老大前面。按照规律,老大这时候应该冲到我前头来了。可是,他没有。
老大这种行为简直太不讲江湖道义,我压低嗓音,弱弱地问:“老大,你怎么不上来了?”
“我想明白了,总要给你点表现的机会。”老大轻描淡写。
求求你,你把这个机会拿回去,好吗?!
这一仗,对方全灭,我们伤了一半。对,那个一半就是我。
老大的武功比我想象得好太多,在我被破晓的杀手砍伤了左手、又划破了右脸之后,他终于放了大招。不出三盏茶的工夫,那帮杀手就通通倒了下去。
老大丢了手中抢来的长刀,过来扶我。
我很霸气地摇手,说:“没事儿。”
“你除了会说没事儿,还会说什么?”老大头一回这么严厉地吼我,猛然将我打横抱起,往他房里去。
我的头靠在老大的胸口,脸上的血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染红了他的衣襟。我嘴硬道:“我会说的多着呢,你要不要听……”
“闭嘴。”
我悄悄抬头看了看,只瞧见了老大的下颌,心却猛然跳快了几拍。
老大将我放到床上,拿出药箱,将我的衣裳剪开。他愣了一愣,问我:“这些伤,都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于是我笑意盈盈地给他介绍:“这条是七岁那年留下的,这条是十二岁那年。剩下的……”我摇了摇头道,“记不清了……”
老大没说话,只轻手轻脚地帮我上药。
【六】
我那夜本就受了寒,又受了伤,于是连着病了几日。迷迷糊糊间,一只蓝羽红喙的招风扑棱着翅膀在我窗前停下。我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勉强走到窗前,将竹筒中的信纸卷开,看到上面的内容,整个人却愣了一愣。那是一张可以治愈疤痕的药方。
我模仿字迹,改了上头的一味药,塞回竹筒里,将招风放了出去。
我正寻思着老大今天还没来让我吃药,就看见镇上医馆的余神医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凌姑娘,不好了!”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够惨了,再不好下去,我都不敢想。我瞪着余神医,等着他往下说,“白公子今天拿了张药方让我来配药,刚巧里面一味药医馆里面没有,白公子就自己上嵇山去找了。可不巧,大雨连着下了好几日,山上泥土松动,已经压死不少人了!”
于是,我拼了命地往外冲,我赶到嵇山的时候,泥土已经深得没了膝盖,有伤员被抬了出来,我一个个瞧过去,却没有老大的身影。
我往山里头走,有人来拦我,我便将他们甩开。大雨滂沱,将我全身淋湿。不断有山石滚落,砸在身上,可我却顾不得这些。我头一回觉得害怕,眼下可不是闹着玩,是当真会要了性命的事情。我在山中不停地喊:“老大……你在哪儿?”
喊到嗓音沙哑,终于听到微弱回音。
“小二,我在你右脚边。”
于是,我赶忙弯下身子,拼命地刨泥土,过了一会儿,听见老大声音虚弱地传来:“不好意思,我不分左右,其实我在你左边。”
我差点一口气背过去,赶忙挪到左边继续刨,直到手指都磨出血来,才翻出老大一张脸来。
我将老大从泥堆里拉出来,他的怀里正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株药草,而他的脚也被一块大石砸断了。
我无奈,只得背着他,雨幕重重,我看不清回去的路。摸了好久,才找到医馆。放下老大,我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
本来我的病快好了,被老大这么一搞,现在又倒下了,而他也残了。
我躺在床上,骂他:“就为了一株破草,你至于吗?晚个几天会怎样啊?”
老大也躺在床上,回答我:“我不是听说疤痕越早去效果越好吗?你以为我被埋在一堆黄土下面的滋味好受啊?那个时候我就想,要是没人找到我,我连埋都省了。”他呛声道,“你也知道危险,那你跑来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我答道:“老大你那么英俊,还没娶妻生子,我怎么能看着你就此香消玉殒?”
两个人都沉默。
良久,我从枕头下边摸了根腰带递给他。上头还绣了朵娇艳欲滴的白莲花。
老大接过,在腰间试了一试,挺满意,脸色微微有些红润,问我:“小二,你怎么突然送我腰带?”
我“嘿嘿嘿”直笑,道:“隔壁老王他媳妇裹脚布剩下的,本来打算扔了,我想你腰那么细,不怎么费布料,就抽空给你做了一条。你看。”我拿过那腰带给自己圈了一圈,接着道,“我用着就不够长。”
老大:“……”
【七】
大约是因为两个人都受了伤的缘故,我跟老大莫名地惺惺相惜起来。
比如,我要去担水,老大就会瘸着腿说:“我来,我来。”
我就跟他客气:“还是我来吧!”
于是,老大笑道:“好啊,那还是你来吧!”
我真想一大嘴巴抽死我自己。
不过,老大挺讲义气的,他将他常佩戴的玉佩从腰间解下,递到我手上。
我怔了一怔,问:“老大,你平日里似乎很宝贝这东西,况且以我们俩的年龄,这面部五官也不会有多大发展,以后应该不会出现相见不识要靠信物来确认身份的地步吧?你要不还是拿回去吧?”
他将玉佩推了回来,拍了拍我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万一有一天,我帅到你不认识了,又或者你丑到我不认识了。这玉佩,还是有大用处的。”
我抹了抹眼角的泪,他笑呵呵地问我:“你被我们之间深厚的友谊所打动?”
我一拳砸在他的胸口,道:“送礼有你这么不会说话的吗?”
夜深,一道黑影闪入我的房中,那道黑影跪地,口中道:“主子。”
我对着雕花铜镜看自己脸上的伤疤,淡漠开口道:“都安排得怎么样了?”
阿碧答道:“多亏主子机敏,拖延时间,才让陛下有机会剿了白鹤声边关叛军。”
我点了点头,阿碧探寻似的开口道:“主子,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答道:“不碍事。”
阿碧默了默,才开口:“那刀确实是对着姓白的砍下去的,是主子您自个儿挡上去的。”
阿碧补充道:“主子您当时眼睛都红了,跟要吃了人似的,后头我们也就都放弃抵抗,被那个姓白的吊着打了。”
“还有……”阿碧继续说道,“姓白的在嵇山被埋,是天意,主子为何要去救他?”
我被阿碧问得一时答不上来,便开口训她:“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谁让你问的?”
她垂了垂首,道:“陛下不让我说是他叫我问的。”
我摆了摆手,示意阿碧退下去。
没错,老大就是白起。那天我喝醉酒故意撞了他,就是想从他身上偷出足以号令三十万兵马的兵符,可惜失败了。是以,我就找了个借口潜伏在他身边,从阿碧的美人计,到如今我的苦肉计,无一不是为了兵符。
白鹤声在边关调令驻军,原本白起手中的兵力要与他爹会合,但因为我横插一脚,生生让他爹没能等到援兵,被我父皇剿灭。
【八】
晚间,我一个人坐在嵇山的山顶上,寒风呼呼地吹,乱了我鬓角的发,我望着漫天硕大的星子,忽然想起那一夜同白起一起看星星的情形。那大约是最后一次我同他一起看星星了吧?
我摇了摇头,苦笑。
我约了白起在此相见,今日一役,我同他到底是要死一个了,江山是继续在凌氏一族的手中,还是就此改朝换代,也都在今夜了。
我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他带着大军前来,我曾想过结果,是他一箭射穿我的心脏,抑或是我拿着刀划破他的咽喉。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是一个人来的。
他与我相隔十步,我的手下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他一袭白袍,在月光下清冷得仿若谪仙。他说:“阿凌,我们再好好说会儿话,好吗?”
我点了点头,示意阿碧他们退下。
他一步步朝我走近,道:“你送我腰带,你知不知道在大周国,女子送男子腰带是什么意思?”
我明明是知道的,可我却摇了摇头,现实容不得我儿女情长。
他兀自笑了笑,开口道:“其实,我那个时候真的挺高兴的。”
他说:“阿凌,从前,我只觉得同你在一起很快乐。可我看到你身上的伤,看到你云淡风轻地说那些过往,才明白你过得那样不好。我……很心疼。”
“阿凌,当年那个相士算得挺准的,不是吗?”他嘴角含着笑意,突然抬手摸了摸我的脸,继续道,“那张药方记得用,好好养好自己的这张脸,再找一个好驸马,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别再让自己受伤了。”
白起突如其来地丢盔弃甲,让我猝不及防。
我的喉咙哽了一哽,手微微用力,短刀便插入他的胸膛。我说:“当年你父亲可以为了彰显自己功高盖主,逼我父皇将我送到百里之外,难保他今日不会逼我父皇退位。白起。”我顿了顿,尽量稳住自己颤抖的声音,道,“我从来不想恨你,可是因为你,我不能像别的公主那样学习琴棋书画,那些女儿家的事情我那么想要去做,却只能日夜跟着师父练武,我的手只会握剑杀人,却从来不知道如何弹奏一首动听的曲子。”
他合了合眼,轻轻说道:“我都知道。”雪白的长袍已被血水浸湿,他长睫微微颤了颤。
我兀自摇了摇头,说:“白起,把兵符交出来吧?”
他整个人向后倒去,我看着他鼻息渐弱,才缓缓跪到他身边。
“阿凌,什么天下,什么权力,我曾经想过。”白起猛然咯出一大口血来,他攒足最后的力气,道,“可我现在只觉得,就这样和你平平凡凡、吵吵闹闹地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说:“我送你的那块玉佩,你还好好地收着吗?”
原来,那块玉佩就是兵符。
我想,我曾经为他挡过两刀,可我也狠狠地刺了他两刀。一刀在心上,还有一刀,也在心上。
我将兵符交到父皇的手中,他两鬓的白丝微动,我的母妃扑过来抱住我,说很想念我,而我从未谋面的亲弟弟就站在三步之外看着我。我恍然觉得两耳嗡嗡,什么也听不清,视线也已模糊。
我突然很想笑,为了眼前与我血脉相连却又如此陌生的亲人,而亲手杀死了我最亲近的人。
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不知道了。
父皇将我名正言顺地接回皇宫,赐我封号:世安。寓意:一世长安。
我望着那道圣旨,迎着烈日,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空虚。
这本应当是一件高兴的事情,当我想要笑着跑到白起跟前跟他说时,才明白,他的尸体早已凉透。而他的命,是断送在我的手上的。
我无力地蹲坐下去,用手捂住脸,从前我想哭,却因身上担着整个大周的担子,从来不敢懦弱。
现在我终于可以懦弱,我才明白,这是白起拿着他自己的命换来的。
【尾声】
白起躺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他张了张口,道:“姑娘,你哭了?”
原来,他已经不记得我了。我猛然想起他当初送我玉佩时,说的那番话。明明我们相貌都未曾变过,却还是一语成谶。
早前,阿碧漏给我的口风让我明白,我父皇是绝对不会让白起活着的。我便演了这样一场戏,我用的短刀避过他的心脉,又寻了无数人来为他治病。我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他醒来,是会恨我、还是会忘了我,哪怕是变成一个傻子,这些统统都没关系,只要他还活着。
活着,就好。
我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道:“我弄丢了一样东西。”
他询问道:“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在下帮姑娘一起找一找。”
我猛然扑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用力晃他:“不用找了,不用找了。我已经找到了,我再也不会把他弄丢了!”
耳边传来白起讷讷的声音,他说:“小二,你压着我的伤口了……”
(如果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小编删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