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中之梦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 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无量寿经》)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与人世迥然相异的地方：空气里飘浮着沁人心脾的芬芳，身体如沐春风般轻快暖和，又如同婴儿睡足初醒般慵懒舒适；周围有各种各样的花争芳斗艳，发出形色各异的神秘微光，交错相映；更有一种祥和的光，随同梵呗咏歌，弥漫上下。

恍兮惚兮，他沉醉于眼前的光景，四处张望，隐隐约约，他见到一位少女绰约动人的身影，如在虚空漫步，步步生莲，莲花承足，款款前行，端严殊妙。一股不曾有过的渴望占据了他，使他神不自主地想跟随而去。

然而瞬间，少女莫名地消失了，莲花一枝接着一枝地枯萎，风物黯然失色，周围陷入了一片清冷、寂静，甚至可说是阴森恐怖的氛围之中，远处昏暗的灌木丛里，似乎闪烁着无数猛禽恶兽贪婪邪恶的眼光，祥和美好之境刹那间变得杀机四伏……

他便惊醒了，睁开眼睛，周围还是漆黑一团：城郊的半夜，没什么灯，天没亮前都是这样的。他对于这场梦境，不明所以，不知所措，内心复杂：有一种内在的堕落感，又有种难当的羞愧感，夹杂着茫然的惊恐，五味杂陈一般、浮泛心田。

那年，他十岁。

人生如梦。是以所有在人生中的眠梦，都是梦中之梦，更勿论实际也存在的重重梦中之梦，诚如电影《盗梦空间》里所演绎的剧情。

“大梦场中谁觉我”？谁能够勘破重重的迷雾，不为梦境所惑，从而找到真正的自我？有些梦或全然无甚意义，有些梦的意义或可如弗洛依德那样粗浅庸俗地解读，有些梦却象某种隐喻谶言警示一般，阴魂不散地伴随人的一生。

他这个梦，算是属于最后一种。如今他二十出头，很多现实生活中的事情都如烟逝去，不留下任何痕迹，唯有这个梦还如影随形，仿佛是昨日发生的事情。甚至偶尔还会象今天这样：让他在梦里，还会想起这个少年时代的梦。

他叫韩宏，此刻正躺在夜间飞驰的列车卧铺上，眼睛虽然睁开了，但心里还在昏蒙清冷的意境中徘徊。发了一小会儿呆后，他爬下床来，坐在车窗旁。列车前行中发出的重复单调的噪音，车窗外影影绰绰闪过的风物，给他这个孤身漂泊在外的游子平添了许多寂寥的味道。

和普通人不一样，他喜欢这种寂寞的滋味，他喜欢这种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他不喜欢听到白天那些乘客的喧哗，也不喜欢和人过多讲话。他的沉默寡言铸就出来的刚毅和理性，远超出他这种年龄的普通人。

道士常谓：道不言寿。人有道无道，有无智慧，并不能以年龄来衡量。有些人年轻时是小混混，老了就成了精，变成了老混蛋。愚昧常常随着年龄的虚长，而更加顽固，而至愚不可及，也是常见的事。

他不是个小混混，但由于他在校时那种超然世俗事务之外的言行，有个热衷于社会活动的同学曾评论他“不负责任”，象个“混世魔王”。这个绰号倒是蛮有创意的，虽然不知道怎样能对上号。

在大学生活里头，他也曾有过一段时间关注各种社会问题，漫游于校园内外网络各个论坛，积极参与各种讨论。在论坛浸淫一段时间后，见到人们各执一词，障于所见，谁也说服不了谁。而种种言论，大多是浅薄的泛泛之谈，又缺乏严谨论证，却各逞臆见，互不相让，甚是无谓。韩宏慢慢便觉得厌倦，便觉得，天下的责任，自有天下的人去承担，而他志不在天下。是的，他也许更愿去关注“天上”的事情。

车厢里的人还各自昏沉在各自的梦里，他就那样独自醒着，坐在清冷夜色下驰行的列车上，眉宇间透出一股平淡而超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