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花涧
明朝嘉靖二十一年(1542)一个初秋的早晨,云南昆明府的东大门缓缓开启,一辆马车伴随着送行的人群慢慢驶出。人群中官民交错,脸上均带着惋惜和不舍,车上的老者清肌峭骨,一脸安祥,他与相送者揖手告别之后,毅然决然地让马车驶出城门,在驿道上渐行渐远……随行有一侄二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远在万里之遥的故乡——黄花涧。
黄花涧,是城川朱氏的发源地,自古为城川十景之一,位于浙江永康城区东北五十余里,左有华釜,右有栖霞,一水萦迴,夹两山而出,水碧如蓝,山多古树;涧中多菊,秋风起时满眼黄花,漫步期间,如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诗境。元朝末年,著名乡绅朱世远与朋友刘伯温、宋濂、章三溢等诸名贤常聚于此,寻幽觅胜,即景作诗,留下了许多绝美诗句和佳话。明朝初年已成开国重臣的刘、宋、章三人多次写信招朱世远入京为官,都被他婉言谢绝,从此归隐田园,对酒黄花。
从昆明回乡的老者名朱方(1476---1556),号适斋,是朱世远的后人。他自幼丧母,家中又几遭变故,以至于失学多年,十九岁那年才重拾学业,在1514年考取进士。朱方生于黄花涧,长于黄花涧,黄花涧的独特环境造就了他风清气正、淡泊名利的性格,他在外为官三十年,先后任泌阳知县、丹阳知县、南皮知县、南京福建司员外郎、湖广宝庆府知座、云南按察司副使、云南布政司右参政等职,他深知民间疾苦,每到一地,都做到了勤政安民、廉政惠民,被称为“一代廉吏”。应廷育在《适斋先生传》中写道:“先生自修学以至居官,以至归老,以至于考终命,不迩声色,不殖货利,不矜名势,无矫节,无强勉,冲然泊然,一维其志之是适,而无牵于俗好,八十年犹一日也。”朱方在外为官却是淡于宦情,早有归隐之心,在云南任职参政期间,虽官居三品,却多次上疏陈情乞休,以至于惊动京城,当时在京为官的永康同乡王崇专门修书朱方,转达士大夫们对他的崇敬之心。云南巡抚抱着为国留贤之心再三强留,并为其申请加官,但因他山林之志已定,辞退之心更为坚决,终于得到恩准。当得知朱方将要至仕东归,身边朋友纷纷作诗文赠行。同僚郭日休在《送朱参知致政归山序》中道“进则喜,退则忧,人人也;进不喜,退不忧,千百人一人也;进则忧,退则喜,古难,无论今人也。”
飘然东归的朱方带着一肩明月,两袖清风,数担书籍,还有满满一囊朋友的相送诗文,他的心异常的明净。朱方在《归途玉山咏》中写道“脱官登路尚拘牵,越过鄱阳始释然。川贵湖山藩省尽,广饶衢婺郡城连。百年梦觉分关日,千里风云变态天。半作嬉游半归计,马行不用疾加鞭。"一路的行程对他来说是由拘牵到释然,不是因为留恋,而是离的越远越觉得轻松自在,“有若重负之释肩,沉疴之去体”,如笼鸟之归林,他的心情是何等舒畅。
“半生误入迷途过,诗酒交来补旧欢”。回到故乡的时候,黄花涧己荒芜多时,昔日的景致亦多湮没于荒烟野草之中,但是在朱方的眼里,这一切都是美好的,涧中的林木、禽鸟对他来说就如故旧般亲切。朱方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葺黄花涧,他复在涧中遍种黄花,并因势利导,垒石为台、依山建亭,植兰种竹,修建了薇台别院、见一堂、宝纶堂、眺远楼、三径、续兰亭等。重建的黄花涧就是朱方现实的桃花源,从此他终日悠游其间,吟诗鼓琴,不问红尘,他终于实现了自己《丙申与应石门邵紫溪于黄岩》诗中“何日浮名了蜗角,跳身莲社伴禅流”的愿望,过着陶渊明般的隐逸生活。家事不挂其口,城府不见其迹,悠闲自在地度过了十五年的时光。
然而,黄花涧不只是朱方一个人的桃花源,也是当时永康一大批文化名人的心灵圣地。早在正德五年,朱方太学卒业之后曾在县学讲学,从学者众多,其中有许多人成为一时名流,如程文德、徐昭等等相继高中进士,成为一代名臣。朱方与应廷育曾经同在刑部河南司共事两年,还是忘年之交,情感深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修葺后的黄花涧里常有高朋汇聚,他们不言政事,只谈闲情,相互诗酒唱和,朱方作了七绝《黄花涧十咏》,应廷育作七律《黄花涧十咏》徐昭撰《重葺黄花涧序》都是脍炙人口。其后和诗不断 成为了当时一大文化盛事。“碧涧黄花谁手栽,百年遗植此重培。风钦烈祖垂芳远,更喜文孙叶奕来。对饮岂同陶合醉,行吟不共楚辞哀。直怜晚节冥心久,曳杖临流日几回。”应廷育《黄花涧》一诗,不止写出了朱方当时在黄花涧悠游自在的生活,也写出了文人雅士对黄花涧的心之向往。
1544年,程文德升任广东按察司副使,八月份回家省亲,知道朱方先生已回乡闲居,就迫不及待的来到黄花涧,与久别重逢朱方悠游期间,凭危栏,倚古树,俯清流,对菊品酒,共叙师生情谊,可谓心醉神怡,久久不愿离去 。事后,程文德也写了一篇《重葺黄花涧记》 详细地记录了黄花涧的修葺情况。1549年的春天,程文德再次来到黄花涧,并在此小住,欣然题诗:“夜宿眺远楼,恍然卧云谷。清溪抱涧流,风雨声相属。百年此闻韶,鸣金而振玉。终当分半席,常日对林麓。”朱方步韵和诗,文德叠韵,朱方再和,四首诗写尽了黄花涧之静美,也成就了永康文坛的一段佳话。
程文德在《重葺黄花涧记》中写道:“夫黄花殿群芳而全节,先众操以凌寒,盖卉中之箕子、伯夷也。自元亮逝而花谢,诸贤亡而涧隐,山灵鬱如矣。先生有作,功成名遂,与时消息,不烦移文,非耻折腰。而斯涧贲然有主,增重前后,表仪后进,俾是花复吐芬蕤馥,辉映乾坤。元亮而后,其惟先生乎?”程文德将菊花喻为花中之隐士,对菊花之爱,陶渊明之后确实很少听说,将朱方与陶渊明相比,实不为过,同时他也道明了朱方与陶渊明的不同。应该说陶渊明的归隐是无奈的,他怀着一腔的愤懑不平回到自然之怀抱,虽然过着貌似飘逸潇洒的隐士生活,但内心却隐藏着无法排遣的苦闷。而朱方的归隐却是淡定的,是功成名就之后的回归,没有愤世嫉俗,是真正宁静和洒脱。
斯人已去,从朱方至今已近五百年,黄花涧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只是青山依旧,碧水长流。秋风起时,悠悠涧边黄花,还带有古时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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