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多河沟池塘,鱼虾自不必多说,多乎哉,真多矣。味道最绝的还属野生黄鳝,我们那叫长鱼,价格很高,剔骨切丝,佐以洋葱红椒,热油爆炒,鲜美绝伦。此物形似蛇,滑不溜湫,我等屁孩不敢捉捕,并且很少在水里露面,大多钻在淤泥洞里。全村的捕鳝小能手是个智障,大家叫他王二傻,是我们生产队长的大儿子,好像是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才这样,五官的日常运行,谁也不顾谁,眼歪嘴斜流口水,肩塌腰弯腿打摆,大多时候嘿嘿笑,偶尔拖出几句话来也是瓮声瓮气,字跟字之间像是码在一起的毛豆腐,丝连着丝分不清。王队长以前是王村长,很风光,掌管所有生产队的兴衰成败,梳个大背头,油亮亮的,穿的也体面,要不是家人跟我说,压根想不到王二傻是他儿子。考虑到传宗接代,王队长忍痛罚款,从村长撸到队长,要了个二儿子,付出总是有回报的,二儿子不但正常,成绩还好,考上了名牌大学,但我从来没见过他。王二傻的身影倒是特别清晰,他每天扛着十几个捕鳝的三角笼子,从腰的位置堆过头顶,拄着杆圆口铁锹,在田间的河沟岸上歪歪斜斜地走着,瞄准了地方,就挖个洞,埋下笼子,换下一个目标。母亲总是拿他开玩笑:二傻,你把我家的棉花挖掉啦!二傻嘿嘿笑:没……有!真……没有!母亲问:你天天捕长鱼,是要攒钱娶媳妇吗?二傻:不是,不……不要媳妇,我……不要媳妇。母亲又问:那你为什么起早贪黑地出来?二傻:给我弟,给……给我弟上……上大学。说完,二傻去到别人家的田埂了,一会儿站在岸上,一会儿下到沟边,很好奇,居然没有一次淹死在水里。过了四年,我也上了初中,周末回来还能看到他的身影,又黑又瘦,一张脸成了一块沾满油污的抹布被拧干一样,扭曲得怕人,脊椎骨凸起的一长条,扒在背上。母亲又问他:二傻,你弟都毕业啦,你还不歇歇?二傻:房子,买……房子。母亲问:谁买房子?买房子做什么?二傻:给我弟,我弟娶媳妇。母亲夸他:你给你弟想的真多。二傻嘿嘿地笑,没再回答,扛起剩下的笼子走向更远的沟。那几年,农药化肥用的泛滥,再加上河沟败叶层叠,腐臭腌臜,别说长鱼,其他鱼虾也少了很多,剩下的都是勇士。王队长终于扬眉吐气,他家二儿子娶了个城里的高学历姑娘,办喜宴的那天,母亲也去凑了份子,新郎新娘郎才女貌,煞是喜人,王队长容光焕发,忙着推杯换盏,但左看右看没有看到二傻,原来他出去捕长鱼了。有了一段日子,母亲碰见他一瘸一拐地呜呜哭着走路,问:二傻,怎的了?二傻抬头说:没了,没了。母亲:什么没了?二傻:长……长鱼啊,十几个笼,都是,都是空的。母亲安慰他:没了就没了,你也别弄了,你不都喝了你弟的喜酒了吗?二傻:生……生小孩要……要花很多钱。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给他倒了杯茶,见他背笼子的带子快要撕裂断掉,又找了两根新布条换了一下。二傻这才不哭,边走边自言自语:村东头没有,村西头有。过了大概半年,王队长去南京奔喜去了,儿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孙子,还没抱够几天,又回老家奔丧了。二傻被隔壁村的人发现的时候,浑身被沟里的黑水沤得发白,肚子胀得圆鼓鼓的,呛不少水,脸像是一块皱巴巴的干毛巾被泡发了一样,五官竟周正了一些,笼子散浮在沟里,东一个西一个,却没有一个成为他的救命稻草,想到他用这些笼子捕杀了成千上万条长鱼,生死相报,毛骨悚然。他的葬礼草草结束,没有听到唢呐和长号的伴奏,他们说他的弟弟从南京赶回来了,但也有人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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