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

作者: 库斯图里卡车司机 | 来源:发表于2019-07-03 15:28 被阅读0次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上高中时看到一个失恋的女生写下的一句话,当然,她说的是心理上的天旋地转。而我,这次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身理上的天旋地转。

          6月16日早上6点,与任何一个平凡的早晨一样,被一泡尿憋醒。然而怎么也没想到,上厕所时,突然左后颈部一股热流冲向大脑,一瞬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扶着墙勉强走到床边坐下,世界慢慢停止了旋转,我试着缓缓地躺下。没想到恶心反胃马上出现,接着便是呕吐,不过除了唾液什么也没吐出来。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要是就这么走了,可能还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被人知道吧。想到这里真的害怕了,怕还没来得及跟这个世界道别,就走了。

          踉踉跄跄地走出房间,到书房把悠妈叫醒,她也着实吓了一跳。父亲给认识多年的骨科医生打了电话,医生说可能是颈椎不好压迫血管,导致大脑供血不足才头晕的。我也觉得是,因为之前几天脖子都很酸痛。到了邵逸夫医院才知道,双休日大部分科室是没有门诊的。打电话给二姐,二姐听了我的症状后以几十年护士的经验告诉我,可能是得了美尼尔综合症,如果暂时状态好的话第二天再到医院看吧。回家路上我百度了一下美尼尔综合症的症状,跟我的很像,于是我也相信了。回家后父亲打听到了丁桥骨科医院的电话,然后过去做了颈部磁共振,医生说颈椎是不太好,但没有影响到血管。于是我更加坚信自己是得了美尼尔综合症。

          到了晚上才注意到是父亲节,老父亲陪着我这个小父亲在医院过了个有惊无险的父亲节。

          17日早上6点半,叫醒我的仍然不是梦想,只是闹钟。似乎已经忘了前一天的头晕,以为自己还能够正常生活,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到工作中去。然而起床刷牙时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左边的脸已经麻木快没知觉了,走路也不受控制地往左边倾倒了。父母赶紧把我送往医院。从路边下车到一楼挂号,再到二楼门诊候诊,母亲瘦小的身体扶着我这个几乎无法正常行走的将近130斤的儿子,她可能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当门诊医生说:家属去推个轮椅来,马上转急诊,别再耽搁了。此时我们才真正感到害怕。做甩头测试时,医生让我盯着她的眼睛看,医生很温柔,她的眼睛很漂亮,可是我怎么也盯不住。我的世界又一次天旋地转,我害怕极了,双手不停地发抖。临床诊断为后循环脑梗死,通俗点讲就是我中风了。

          轮椅推到急症室门口,恶心呕吐又一次袭来,可仍旧只是吐出了大量的唾液。接着就被抬上了急救床,三、四个医生迅速向我围拢过来:右手静脉滴注,左边电极片、血压、脉搏各种监护都接上了,医生开始观察并询问我身体的各种状况。这一幕我在《妙手仁心》中看过无数次,没想到此时此刻正发生在自己身上。很快,我又被推去做了CTA(脑灌注),再次被推回急症室时,边上有位老太太不知是什么病,好像没能救回来。我像昏迷般在半梦半醒中听到有人不停在哭泣。

          在急症室躺了四、五个小时后终于转入病房,期间吃了一条面包喝了几口水,全都吐了。昏昏沉沉地躺到六点多,实在恶得不行了,可是刚吃了一口饭就又呕吐到虚脱。之后同事来看我,连睁眼的力气都几乎没有了。血压偏高、心跳过快,住院的第一天在半昏迷状态中度过。

          第二天早上医生来查房,症状比前一天有所好转,头没有那么晕了,左边脸麻也有消退。中午有医生过来做提问测试,测试是否有抑郁症倾向。我给出的所有答案都与我实际情况相反,医生说:嗯,好的!

          将近三年了,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抑郁症的倾向,起初只是觉得做任何事都没有意义,甚至活着都没有意义。持续一段时间后,看到了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似乎带我走出了抑郁。可不久后这种情绪又不断出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激进。然后就将这些情绪写成文字,寄托在“陈文”身上,最后他跳海了,可我的情绪却还在。英国作家马特·海格将自己患上抑郁症到最后走出痛苦的经历写了下来。我在看他的《活下去的理由》时,似乎每天随时都会蹲下来大哭一场。活着太辛苦了,也许死更容易吧。

          第三天症状又有好转,下床搀扶着也能走了。做了磁共振颅底平扫、多处动脉彩超、前庭测试等各种检查。做前庭测试时,在门口候诊,医生出来看了我一眼。我觉得这个医生好眼熟,像是我某个同学。进去检查时认出来了,就是第一天门诊的那个医生。很温柔、很细心、很负责任的一个医生。认我深切体会到了医者父母心的感受。做完检查我忍不住对医生说了声谢谢!

          第四天早上查房,医生说是颈部动脉夹层导致的后循环脑梗死,需要再做个血管造影术,更仔细地检查帮助医生判断以后是需要长期吃药还是只需短期吃药。血管造影是个微创手术,术后需卧床24小时,有千分之三至五的并发症风险。我当时很抵触做这个手术(主要是害怕),我想如果只是判断是否需要长期吃药的话,那根本没必要做,反正以后也是要复查的,到时候看复查情况吃药就是了。

          下午做了颈部CTA,很快医生又来找我,表示要尽快做造影,因为我颈部动脉有血管瘤,可能需要装支架。颈部动脉血管瘤,也就是说我脑子后面有一颗不定时炸弹,什么时候爆炸谁也不知道!晚上悠妈赶到医院,我很平静地告诉她这个消息,像是在说别人的病情一样。其实我早就怀疑是颈部动脉的问题,只是自己不敢接受。紧接着我们去医生办公室进行术前谈话,她湿着眼眶听完医生阐述的所有手术风险并签字。

          彻夜难眠,担惊受怕直到第二天(第五天)下午三点被推去手术室。进入手术室医生首先跟我说,这个手术最重要的就是血压不能高,所以一定要放轻松。听了医生的话,几次深呼吸后我也就放松下来了。局部麻醉的手术好处就是全程你都可以跟医生聊天。医生说手术过程中有任何不舒服的反映都要说,于是我只要有一丁点的不舒服就跟医生说,而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是会有一点的,正常的”,这样一来我也就更加放松了,直到听到一声“完美”,医生为我止血,手术完成。接着父亲和舅舅进来帮忙过床,医生说手术很顺利,应该没有并发症。所有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腹股沟穿刺的右腿术后24小时不能动,人也只能一直平躺着。这时才知道,比起手术,真正遭罪的是术后。腰椎间盘突出的我,腰酸背痛使我又一夜无法入睡。直到第二天(第六天)早上医生来换药说可以动一下了,痛苦总算离我而去。下了一星期的雨,那天早上忽然天晴了。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我们都在焦急地等待着医生通知我什么时候手术。期间又做了各种检查,似乎医院不管有多少台机器都要让我去试验一下才肯罢休。还有每天不变的早餐药和三瓶盐水。顺便吐槽一下,医院的餐真的是味同嚼蜡,没有一滴油不放一粒盐,可能监狱的餐都比这有味道吧。我很气愤,像我这种吃每一顿都可能是最后一顿的病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吃痛快一点呢!可是也很无奈,住院这几天,感受最真切的一句话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第九天,终于接到医生的通知,后天做手术。网上随意搜了一下颈部动脉瘤的外科手术,百分之五十的风险。这是治病吗?这是搏命啊!幸好我要做的是介入手术。心想,如果要做外科手术的话我宁愿等着炸弹爆炸的。

          手术前一天(第十天),医生说要术前谈话,让重要的家属都到场。下午两点,父亲推着我和悠妈一起来到手术室边上的谈话室,医生说家属来就好了,病人还是不要听的好。就这一句话,对我造成的心理负担有多重你知道吗?不过我还是很平静地听完了医生描述的手术中的风险。可能是因为我在场的缘故,医生也没多说,只是说手术过程中发生血栓或瘤破了都会危及生命。而我是想寻求一些安慰吧,问医生:比外科手术的风险小很多吧?没想到医生的回答竟然是:差不多!我当时就懵了,弄了半天还是要搏命啊!

          之后有医生来做测试,因为我是脑子里病,所以要测试一下有没有记忆力减退的迹象。我很好地完成了测试,说明记忆力并没有减退。然后我的病房从11楼转到13楼,从神经内科转到了介入科,接下来就是等待手术。

          晚上兄弟们都来了,不知道是来给我加油打气的还是来看我最后一眼的。术后事和身后事都为我安排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上路了。这帮不正经的兄弟,也算是替我驱赶走了一些这十天里堆积下来的阴霾。可是烦哗落尽,迎来的又是一夜无眠。医院的夜晚宁静中不时传来一些噪杂声。五个病人的病房,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病痛。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都是不相通的,只有自己了解自己的痛苦,即使是躺在一米远的病床上的那个人,也无法感同身受。抑郁症让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要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当死亡如此真切地向我逼近时,还是害怕了。我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死在手术台上,似乎自己拼命想活,却还是没能活成,这样死太没有尊严了,我宁愿自杀,至少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上。所幸的是,手术过程全麻,我就当麻醉那一刻就走了。

          手术当天,早上八点就被推去了手术室,在门口等了好久才有医生来开门。当躺到手术台上时,护士和麻醉师刚刚开始做准备工作,护工还在打扫卫生,我就这么等着,很快就要任由他们宰割了。麻醉师给我穿血压监测的针是疼出一身冷汗,结果他说我手上的动脉不行,要穿在脚上。又是一身冷汗。当麻醉师将一个类似氧气面罩的东西拿到面前,说给你用麻药了,深呼吸一下。我很听话地深呼吸了两下,还没来得及祈祷自己一定要醒过来,就不省人事了。

          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我已经被推到PACU。护士一直在说:血压太高了,不能让他出去!接着用了两次药也没能使血压下降,这时我才想起了什么:我脚上的血压是要高很多的,手术前就是这样。然后护士在我手臂上测量了几次都正常的,才让护工把我推了出去。

          回到病房,看到家人安心的表情,我才放心。很庆幸,从麻醉到醒来才过了五个小时,而不是十几年甚至几十年。这对我来说都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对家人来说,所经历的痛苦和煎熬可能胜过几个世纪。后来我才知道,手术过程中医生叫了两次家属,父亲急得腿都软了,母亲和悠妈也吓得大哭了一场。幸好没有辜负大家的期盼,我活了下来,并且及时醒了过来。一家人心中积压着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放下了。

          紧接着术后24小时卧床的痛苦,拔导尿管时的惨叫,和揭绷带时撕掉的腿毛都可以一笑而过了。大家都只等着出院了。

          出院那天,在病房外走廊家尽头的窗台上,和两个病友聊了一上午的人生。人生哪有那么多梦想,哪有那么多时间去实现梦想,有的只是意想不到的病痛和折磨,而我们需要的就是面对这个痛苦人生的不屑和坦然。聊得兴起,我都有跟他们窗台三结义的冲动了。这真的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大哥六十八岁,肝癌发病快两年了,二哥五十,同样也是肝癌,发病两年半。能想着与这样两位兄弟结拜,我想我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反正往后余生也只是苟且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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