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我是常山走失的蛟龙,要到烽火燎天的乱世追寻真主。二十年的养育之恩,父精母血,这一山泽沼地,我抵死不敢相忘。将来,无论去到哪里,和谁对阵,我都充满自豪与自信,大声报上家门:“吾乃常山赵子龙也”。
修炼多年,不到凡间走一遭,如何对得起这片灵山秀水,如何对得起这身金盔银甲,如何显英雄不平志,如何消满腔豪情?
我不是无师自通,我也有师父。他把自己隐藏在更深的常山,他说我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作品,我必须要发光发亮,他只有隐得深,我才更闪亮。他随四季变化而变动,当树叶绿时他就绿,绿得更葱茏,当树叶黄时他转黄,黄得更斑斓。他说他只是三国人物志的背景,而我才是主角。他可以没名字,我不能。
师父,我知道你也是知道我知道的,你要为你的武功,我的武功,也就是我们共同的武功寻找一个美丽的归宿,不让这份将单薄练成浑厚的岁月错过。翻过这座山,在前方,它一定能找到搏击的地方,以沙场为纸,以敌血为墨,用银枪写下不朽的诗句。
你把这个机会给了我。
师父,我不会让你的眼神落空,寂寞而回,不让你的武功走样,堕落鞍下,不让你的梦想只是空想,长眠梦中。终有一天,世人因我而知道你,追溯你,崇拜你。
我的名字就是你的名字,师父。
长坂坡
我把马跑成一股旋风,顺着前方引路的嘶声,来到长坂坡。
这,就是我的战场。
已经是秋末冬初,四更时份,星子也忍受不了荒野的冰冷刺骨,早已退回天际深处的被窝。路飞快的倒退,想退回夏天的热炽,只有我单枪匹马在前进。
长坂坡,你板着脸单衣伫立,在生谁的气?是嫌恶铁蹄踏碎了这里的花草,驱散了栖息的飞鸟,抑是气恼这十万难民,他们哭爹喊娘,呼儿唤女,惊醒了你的好梦?你不欢迎所有的不速之客,你渴望和平,渴望自由,渴望回到最初的秩序,万物生长,相互依靠,相互攀附,相互取暖。不是相互仇杀。
我知道,我明白,我也无能为力,只能尽力而为。山坡上,我凝视着蝼蚁一样被追杀的难民,他们知道为何被杀戳吗?而一天前,他们还是良民,在城里安分守己的做买卖,读诗书,耕种纺织,那些代表正义的官兵,请告诉我,你代表谁的正义?谁又代表了邪恶?你们为何而拼杀?为三斗米?为荫妻封侯?为臣死忠?而我呢?我为的又是什么?
太长久的赶路思想有点贫血,太厚重的钢盔脑袋有点缺氧,太静默的奔驰脉搏还处于休眠状态,我的身体跟不上我的思想,只有马儿比我醒得更早,比我还清醒。它知道它的任务,就是要载我渡过这条鲜血汇成的战河,河的后面是我们都渴望的太平世界。
而我的任务是救一个婴儿,他的名字叫阿斗。
阿斗
他仅是一名婴儿,有谁知他甫一出世,命运之琴改弦易辙,天伦之乐换了离乱之痛,哪怕父亲是皇叔,皇帝的叔叔,他和难民也无二致,也要逃难。还不会挥手告别,告别就选择了他作主角;还不会开口说话,第一句要说的就是再会;还不会爬行,就要学着逃命;还没来得及笑过一次,就失去了笑的机会。原以为匆匆掉头,此生再也见不着父亲,转眼却目睹枯井成了母亲的墓穴。
阿斗,你来到世上,就是为了见证苦难的吗?我将他抱护在怀,绑紧,那毫无重量的身体,却矜贵无比的身份,让我顿生责任,这时我还不知道他是蜀国后主。
他咧嘴而哭,放声大哭,他希望哭声能招来爱他的父母。他有万般委屈,要向爹妈倾诉,在他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一张亲人的脸,就是一份天然的保障。但他的哭声,远远无法抵达至亲的耳朵,只能招来更多的敌人对他的觊觎。
我深知任务艰巨,在战场上自保难,救一名将领更难,救一名士兵就难上加难,救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嘿嘿,恐怕只有老天爷方能完成。
这万中无一的机会,竟然看上我,钦点我,我当然当仁不让,挺身而出,迎接这场风云际会。
激战
来吧,搦战的琵琶已经响起,埋伏的杀气已经腾起,弓已张,剑出鞘,我听到敌兵整齐的脚步声正在逼近。让所有的刀枪箭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我听到了我的血脉里有地动山摇的呐喊,就算前方是花岗岩城墙,也要以血肉之躯将它撞开。
此时的我,仍籍籍无名,没有背景,没有资历。我的马不是“赤兔”,不是“的卢”,不是“乌骓”,我手中仅有一杆点钢枪。但真正英雄,何须倚重身外之物,沙场上所有的刀枪都是我的兵器,所有战马都是我的座驾,所有敌人都是上天对我的赏赐,将胆识置于辔头杀过去,定能化腐朽为神奇,化凶险为平夷,化万阵为我用。
如今,我一人一骑,一个人去战斗。我舞动长枪,冲入敌阵,每次刺出,都击中目标,击中要害,都迸出鲜血如注。血是雪,血是雨,血是仙女洒下的泪吧?飘于空中,纷纷扬扬,如雪花,如梨花,那是死亡召唤时闪出的最后一抹火花。这些生命,从未有过如此短暂的相遇,不曾认识,却是死敌,只是打了个照面,就永别。
从相逢到死亡,瞬间完成。
看谁在尖叫,声音哀恸四野,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我身上,包括天下英雄谁敌手的曹操,远在数十公里外的刘备。他们虎目圆睁,默然细听,看我在百万军中左冲右突,上刺下挑,每一次搏击都诞生一堆快感或揪心。曹操不屑出手,刘备不敢营救,他们隔岸观火,看一只狮子和一群绵羊搏斗,看一只雄鹰跌落麻雀窝里争食,看一条蛟龙被困浅滩给小虾戏弄。他们从没有过如此一致的心思,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得到我。
鲜血从我的铠甲透出,分不清是自己的抑或是敌将的,如豆的汗珠几乎蒙住双眼,我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一个仲夏,师父将我关在数百米长的窄巷,饿了十天的群狼从棚里向我扑来,大有不一口将我吞下,就救不了它们心中那头“饿狼”的架势。
敌兵敌将似乎永远也杀不完。在对阵的时候,我毋须通报姓名,胜利就是我的名字,他们也毋须向我通名报姓,死者留下姓名,只会自取其辱。他们步兵马将,蜂拥而上,没有招式可寻,没有公平可讲,因为这场对弈,孤兵单将的我是强者,他们是弱者,只寄希望于侥幸,侥幸我失手,成全他们。
我已不管这是谁的天下,忘了为谁效命,也忘了师父嘱托此行之目的。我拼死也要将阿斗从百万军中救出。我向左,向右,向前,向后,我上坡,我跳跃,我刺我挑我劈我砍我剁我削,杀红的双眼再也看不到敌人,只知自己在一个狼群中,它们红着兽性的眼睛,要抢我背上的天子肉。挡在我前面的都是异类,我都要将他挑落马下,为自己为阿斗为天下太平为汉室复兴。
他们凡夫俗子,如何看得出,阿斗是真命天子,我是龙,他是龙中之龙。
腾空
师父,我做到了,我把我的名字也就是你的名字刻在了百万军中的心头。有将帅为证,有死去的活着的士卒为证,有血染的黄沙为证,有阿斗为证。
我相信,即使是时间,也无法将我打败。哪怕我徐徐老去,长坂坡徐徐荒凉,一统中原的愿望徐徐落空。多年以后,古战场成为祭奠死去将士的坟场,村民的晒谷场,渔家姑娘的晾衣场,游民的牧场,孩子的玩乐场。碧空下,有朱雀飞过,紫燕飞过,蜻蜓飞过,鸿鹄带着凌云之志飞过,他们展开新的生命之旅,重定楚河汉界。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英雄的世界里,谁在乎谁做了皇帝,谁在乎江山姓了谁的姓氏,谁在乎玉玺攥在谁的手心?我们只爱听英雄的故事,看英雄的决斗,书英雄的伟绩。
夕阳西下,时间的分分秒秒,都弥漫着死亡的味道。在城头旗号常变的年头,只要一息尚存,沙场仍在,仇敌仍在,点将台上仍有我的名字,常山依然是最坚强的靠山,师父依然是最大的财富,我跃马横枪,立于阵前,迎接新一轮厮杀。
(血战长坂坡是赵子龙的成名作。他怀抱后主,直透重围,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前后枪刺剑砍,杀死曹营名将五十余员。不仅赢得对手曹操的尊重,也赢得了刘备的器重,更赢得张飞等一干大将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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