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文放寒假回来,性急火燎与匡敏讨论那盏神灯,她俩的重点已不在灯上,而转移到姬谦身上。姬谦知道的开头二天,每晚回来调整屋里台凳摆布,坐那儿抽会烟,把电灯电线灯头开关换了个遍,其实匡敏让人检查过电,肯定没问题。后来又把一切恢复原样,不问不闻了。匡敏追问他,他一副漫不经心样子,只说,世上本无鬼,就是不肯透露一丁儿口风。匡敏和他急了,不知他从哪里拿回来一本破书,上面有篇古文叫《订鬼》,说,先破破心中之鬼,你和文文一起背熟了,再告诉你们。那篇古文拢共只有386字,背下来不难,但他态度既执着还恶劣,害得匡敏心不在焉,裁错二件衣裳。
二人虽然越说越气,但总归怀疑他在前,自己先有错,凭姬谦个性,肯定有了答案,还是软柴捆硬柴,趁他出差拜年,先把《订鬼》背熟,有备无患,从他那儿得了结果再做计较。姬谦回来那天,二人准备了丰盛晚餐为他接风,有鱼有肉,还烫了壶米酒。匡敏给三人倒上酒,丁文文拿手往墙上一指,冷冷地对姬谦说:既然梦想淡泊人生,还神神叨叨卖关节,逼我俩背什么《订鬼》,存心欺负人!那是他请丁先生写的一幅字,陶渊明《归园田居》: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匡敏端起酒敬姬谦,对他笑道:先暖暖身子,再慢慢聊。
姬谦晓得俩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仍不依不饶要她俩背书。二人没法,只得象小学生一样背了遍,竟一字不差。姬谦夸奖道:这就是精神的力量。二人叫他少啰嗦,快讲那灯。姬谦慢条斯理说:人一旦疑神疑鬼,就会疑邻盗斧,草木皆兵。鬼吓人不要紧,人吓人,吓掉魂。小时候晚上乘凉,最刺激的是听二哥讲鬼故事。二哥指着远处蓝悠悠游移不定的鬼火讲:有天半夜,皓月当空,村上有人上河滩,看见一位美女坐在石上,二只脚浸在水里,手里握把梳子,那人正想与她攀谈,只见那美女嫣然一笑,慢吞吞探下自己的头,放在膝盖上,美女眼睛纯白无珠,秀发轻轻一梳,一咎一咎掉水里,眼里淌出血……匡敏和文文对了一眼,齐声怒道:可恶!
匡敏和文文是真害怕,连去灶间烫酒都不敢了,求他别再藏藏掖掖,故弄玄虚了。姬谦自己去焐了酒,边喝酒边向二人掏心窝分析。其实,他逼她俩背《订鬼》是出于好心,疑心病是人性的弱点,他既想去去她俩心中之魔,还想试试二人文化功底,顺便考察一下她们的学习态度。他反复排列那灯的几种可能,琢磨最大可能是动物作怪,如老鼠咬电线,问题是文文家那只大黑猫天天光临,房子留着猫洞,猫来去自由,家里的老鼠全被它吓跑了。想到猫,心里一个激灵,姬谦依稀记得射湖农场刘场长家曾发生过猫玩电灯拉线的事。前面那屋开关拉线荡在柱子上,匡敏还结了个漂亮的丝绸蝴蝶花,下面有张小台子,蝴蝶花离台一尺多高,猫耍它的可能性极大。第二天,姬谦专门打刘场长电话证实,确有其事,刘场长还绘声绘色讲了猫逗拉线的优美动作。
文文和匡敏心里一个大疙瘩顿时化了,原先瞪着的眼已笑成一线。她俩认可姬谦的推理,相互碰下碗,匡敏喝了口酒说:我天天小鱼绊饭喂它,象老子一样待它,白天睡我脚边打呼噜,夜里来吓我,和某些人一样可恶。文文说:某些人和猫一样刁钻促狭,为背那篇鬼《订鬼》,害得我二夜没睡好。姬谦见二人过河拆桥,便自斟自饮不啃声。一会听俩人要他诱黑猫演示,姬谦一口回绝道:我没本事捉了鸟儿做窼,自己想办法!实际上,他已经证实过。开始,姬谦晚上坐那屋里边看书边观察,守株待兔。猫儿性情怪癖,来去无常,有时来转一转就走了。第二天,他在蝴蝶结上涂了点鱼腥味,黑猫进来就喵呜喵呜的叫,低着脑袋东嗅西闻,一会就跳上小台,单脚拨弄那蝴蝶结,蝴蝶结一晃动,它跳左跳右玩起来,象舞狮时狮子嬉彩球,还腾空跃起,开关就啪嗒啪嗒地响。
第二天乡下过年祭祖祝香,姬谦和文文午后就早早回去。今年家里喜事连连,二哥养殖鱼秧大获成功,队里工价达到二块八毛八,是其它队的四五倍,村上户户丰衣足食。但美中不足的是于桂芳被她的疯婆婆吓成了失心疯,事情极其诡异,弄得一村人恐惶不安,议论纷纷。
家进母亲是个文疯子,除说话七不着六,从不惹人,只是每年春未夏初会发病,不分昼夜外出瞎跑。她的毛病是三十年前吓出来的。有天午后,三个鬼子兵突然来到村上。那时的村子四面环水,水势浩淼,芦围连天,堪比那沙家浜,仅北面有顶竹桥出入。凭借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村上人只要听到鬼子进村,就划小船遁入芦苇荡躲避。那次不知啥原因,她和丈夫没及时出走,被堵在村上。保长说皇军来查良民证,其实这队乓驻扎在后村,他们过来是捉鸡吃的。丈夫被叫去帮日本人捉鸡,农村散养鸡灵活,有的飞上树,有的飞上屋,他捉半天只拉到一蓬鸡毛。听见日本兵还叽哩哇啦骂,心里生气,横了鬼子一眼。鬼子兵被他一横,对他来了兴趣,拿起晒河边的马桶往他头上一扣,一脚踹入河里。她丈夫被臭马捅朦住了头,手脚在水里乱划乱蹬,一会便转到河当中。士兵边狂笑边用碎石掷他,他在河里套了只马桶,怕砸到头又不敢拿掉。鬼子还有一塔没一塔开几枪取乐。听到枪响,他更拼命乱转。
她脸上涂了锅底灰,装得象老太婆,从屋里冲出来,拼命给日本人磕头。保长划船把她丈夫牵上河滩,她丈夫躺地上口吐清水,鬼子玩兴未尽,又把他吊上大杨树,身下堆起树枝,点燃,一股股浓烟直往上窜。下面窜起火苗,他脚就往上缩,鬼子又把火挑得更旺。丈夫裤子烧焦,双脚烧黑,凄惨的嚎叫声在半空回荡。鬼子见夫妻双双昏死过去,用枪挑了二只鸡哈哈大笑走了。她丈夫昏迷一月便死了,从此她就犯迷糊,看见烟火就喊日本鬼子,三十年不敢下柴仓烧火。
于桂芳家后园有一棵白乌枣树,是全村唯一一棵,枣树的树冠三分之一长到隔壁家良的园子里。婆婆常年住在家良家,那树是她种的,经常打开园门让小朋友来品尝。今年夏天,于桂芳又听见婆婆教唆小朋友偷吃,晓得婆婆怕火,用火钳从炉子里夹出个通红的煤球从矮围墙摔过去。婆婆见一个大火球从天而降,惊得跌了一跤,跌了个半身不遂,躺了半年,变成了植物人。
于桂芳从姐姐那逃回家,家进和她吵离婚,姐姐判了三年劳教,人倒一下收敛不少。半个月前,她天朦朦亮去上街,走到半路,见有人在田里敲麦,鬼使神差下田去看,竟然是疯婆婆。婆婆对她说,自己生了长病,连累子女,来敲麦,争几个工钱,补偿补偿儿子……于桂芳已十年不搭理婆婆,转头就走。走到街头,越想越不对头,疯婆婆十几年没下田干活,听说躺床上已很久不开口,心里打了个寒颤,随即调头绕道奔回去,推开家良家门,直冲婆婆房间。只见婆婆直挺挺躺床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大呼一声:活见鬼!
前几天,水气氤氲,她又见婆婆在河滩洗衣裳,正想定睛看时,忽见婆婆飘然而起,瞬间化为一道青烟,那烟在河面转了个圈,飘到自家屋顶,嗖的一下钻入瓦缝。于桂芳吓出一身冷汗,已经三天不说话,人变得木头木脑了。马郎中说她得了癔症,俗称失心疯。隔壁村上的神婆说,她婆婆是生魂出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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