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至沓来的失败

无数离开学校人的落寞与每年六月初的高考形成鲜明反差，以至于它让我怀疑自己所做的工作到底是积德还是损阴。

因为在学校工作，于是便可见到很多关于上学与考试的荒诞事。比如很多人完全是读不了书的却非要“赖”在学校里，却也不怎么读书。还固执的认为读书、考试、做官，方能成就人上人。这每每让我怀疑是待在学校就能学有所成吗？人何以不自知到这个地步？至于拼了命的学习，不计代价补课的行为我也不甚了了，因为再拼命也还是要被一番番大浪淘沙……

虽如此说，回想自己的求学经历，却又并无新意。从走进学堂的那一天起，我就注定不是个适合读书的人。但当其时，却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学校里一赖就是二十年。为此我无数次的怀念过生产力落后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我自然而然的就该和土地打一辈子交道，而不必在学业上挣扎不得。即便是如今，若问起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我仍旧会回答以“读书”。我仿佛天然是自然之子，人类那些繁复的学问实在让我承受不得。为此我神经衰弱、失眠、焦虑、抑郁。只有在微风轻拂的旷野，在杂乱的田园，在肆意生长的丛林，在霞光铺满的海边漫步……我的心才能泛起阵阵的快意。

我这样说并非是想说读书无用论，而是想说强扭的瓜终究是不甜。无论我们多么卖力，人生总是遭逢一次次事与愿违。况且活到这个年岁，我很清楚的明了，此间世界依旧混沌、模糊、不干不净。而我仍旧只能为庄子动容，为陶渊明折服，为陈白沙，乃至吴康斋欣喜。于是，我不得不迎接生命中纷至沓来的失败。

母亲总是教诲我要积极有为，父亲也责难我不够融通。面对这些近乎透明的道理，却仍旧无所作为。好在，母亲相信命运，她不厌其烦的为我算命，可能是希望天意来告诉她，她的儿子会有怎样的好运吧。但事情是并没有，母亲也逐渐接受了这份天命，放下了执着。于是我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我的人生里根本没有好运这两个字。如今我逐渐明白，这也并不是好运坏运的问题，而是那好运所属意的并不真的为我所需。那些好运或许和对待成功者一样，它们整齐的排列在我们的面前，只是选择了绕道而行。

这让我想起庚子之乱后，两江总督刘坤一病殁，一时间朝廷挑不出人来担此重任。便让当时最负盛名的湖广总督张之洞暂署。但以张之洞此时的名望，不要说实授此职，就算是军机大臣他也能驾轻就熟了。毕竟此时小他二十多岁的袁世凯已经官拜督抚之首的直隶总督，这怎能不让他耿耿于怀呢？最让他难堪的是，暂署没多久，他就回任湖广，而两江之职由云贵总督魏光焘接手。

魏光焘其人平庸才乏，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位置，到与他贿赂军机大臣荣禄有关。荣禄得到数十万两的好处后，在慈禧太后面前对魏光焘如何合适言过其实，才得实现。而魏光焘送贿的事又不止这一件，可以说他一路升迁都离不开这“懂事”之一端。

说这个事，并不为指责魏光焘，相反是称羡。称羡的理由是，他会的我不会。我若能会，乃至于会了袁世凯那一套曲意逢迎的大“学问”，这人生的大运可想而知也就好上加好了。但也不真的羡慕，毕竟人总得觉知自己心底里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人喜欢在声色场上周旋，有人就喜欢黯然的独处；有人喜欢吆五喝六的欢乐聚会，就有人喜欢在休息日的晚上熬夜，第二天睡到自然醒，然后简餐后便去野外瞎玩儿，生怕被外界打扰。好不好？累不累？并不是最重要的，开不开心才最重要。

所以，当我看到一个丝毫于学业无进取之心的孩子而焦虑不安时，我又在心头狠狠的掐了自己。我想，他在这件事上做的这么糟糕，却这么开心，难道我不该为这份开心而开心吗？他的未来一定要依赖这一节节枯燥的课堂，一张张乏味的试卷来决定吗？他未来纵是个俗世的失败者，就不能成就天地间一颗自由的灵魂？而面对勤于苦学孩子，我也总是不忘提醒他生活本身的价值。

《红楼梦》中甄士隐在失去女儿而寄居岳丈家数年后，终于因一首《好了歌》放弃了前尘往事，随那一僧一道云游而去。《好了歌》唱到：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而甄士隐本人的注解更是透彻异常：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所以，失败又类型不同。世人皆知从有到无为失败，却不知从无到有亦可为失败。故而，从有到无又未必不成功，而以成功失败名之，又难免着相过深，不可以言成功失败。

我所谓纷至沓来的失败，实在是不胜枚举。但如今，这累积如山的失败，早就不过是过眼云烟，一吹即散而已。因此，我看着这么多媒体拼了命的报道高考相关的内容时就感到索然无味。以功名利禄言之，将一场考试看的如此之重，且如此之重的一场考试又几乎人人都有机会参与，这并不是公平，这简直是悖论。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它并没有那么重要，它之所以那么重要，必然另有隐情。正如荣格曾揶揄的说：“如果你面前的道路非常清晰，你恐怕是走在属于别人的路上。”

前些年《新华字典》里那句著名的例句“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是那样刺眼，恰恰说明我们对这场考试的反省逐渐增强。当然，读书永远有用，但读书之用必然为功业，为涵养，非此则实在不必。实在读不进去的也真不必浪费时间。我总是和后辈说，去做事呀，去开心的做你想做的事去，没有的话就去寻找那件事，而不必在厌恶甚或明明不擅长的领域苦苦挣扎。人生的不快乐有很种，最大的不快乐莫过于被别人所定义和束缚在如坐针毡的圈子。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呢？是空虚。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是无。

我们或许本不该踯躅在失败与成功的畏途，而应敞开胸怀去接受命运里那些被定义为“失败”的幸福。

就像姜文有一次在采访中被问及“为什么你的电影结尾时主角都是一个人？他总是会放在一个孤独的境况中？”

姜文干净利落的回答“你以为你最后不是一个人吗？而且你始终都是一个人。”

那么，担心这次会不会考砸，今天是不是损失惨重，走出考场时有没有人鲜花相送都并不重要……命运曾给过你的都会收回，那些没有给你的也就不意味着不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