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2015年）元宵夜，读格非先生之《人面桃花》，久不能平，翌日，作此篇，以记。
前几日整理书柜，重翻此书，将前文补缀，再记。
一、惊奇如“六指”
书中讲的是清末民初年间，发生在江南一个小城、一个小村的一个梦幻般的故事（从书中出现的泰州、江阴、梅城以及江南等字眼，应可判断出是江浙皖一带）。
故事从豆蔻年华的女主人公陆秀米目睹发疯多年的父亲忽然离家出走的情景开始，由秀米那少女独有的敏感和好奇，所见所闻所思，引带出普济的人物事。
宝琛忠厚老实，有儿老虎，属猪。
翠莲是个妓女，爱逃跑，后被陆侃（秀米父亲）收下。
喜鹊当时就是个懵懂少女。
孙姑娘可怜惨死。
陆侃从乞丐手中买回的瓦盆据说是个宝贝，可预见未来。
那个寺庙，那个寺庙，外面好像有一丛梅花。
……
这一切的一切，在当时的秀米看来，是新奇又不解的。而这时年轻神秘的远房“舅舅”张季元的出现，无疑又向秀米心中波澜微起的“井水”中投入一块巨石，激起层层浪花。
这个“舅舅”来的有点“暧昧”，从未听说，忽然就出现了，而与母亲的关系亦是扑朔。秀米与这个“舅舅”张季元短短几次的接触中，发现其身份之不简单，最终他迫于某种压力离开普济之前，留给秀米的，除了那个贯穿全文的“金蝉”、有点怪异的“六指人”，还有一本日记，这也是后续故事发展中对秀米思想的触击雷电。
秀米从张季元留下的日记中知道了他的“革命事业”，还有他对她深深的爱恋。及至发现张季元的忽然死去，这对秀米心灵的突袭和撞击，使她痛苦了，深深的痛苦！以至于对自己出嫁的事都豪不关心，好像这个身体已不是她自己的了，随它去吧！
二、梦醒“花家舍”
出嫁途中被劫，来到花家舍。被困孤岛，遇神奇女尼韩六。被贼首之一庆老五糟蹋后，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死”（思想已有改变，或说是有了“执念”）。从土匪老大（总揽把）王观澄忽然暴毙，老二被毒杀，到老三“来访”，老四相邀，再到老四老六火并，至老六死，恐惧、惊奇、意外，接踵而至。最后，马弁的出现，带出了“六指”小驴子，带出了革命党。然后，作者就留下一段空白给读者，再续接起，是从几年后的事情开始的，那时秀米已是“校长”了。从后文的叙述中，可若隐若现的窥得这段空白中发生的事情。
如果说张季元日记中那朦胧的革命事业，纠结的爱恋情怀，是对秀米思想和心灵的第一记重击，那么在花家舍的感遇，无疑是对其“围困”心灵的又一次重击和围剿，再加上她父亲“桃源梦”思想的影响，和她在花家舍目睹的“桃源”片景，最终促使她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在花家舍的这段遭遇中，有几件事和几个人是不能错过的，他们对秀米的影响至深。
被困的孤岛上除了秀米，还有一个女尼，叫韩六。秀米来时，她已在岛上呆了七年，她已适应孤独，养小鸡，给小鸡取名，和小鸡说话。韩六有出家人的襟怀，有看透世事的智慧，她对秀米的开导和帮助，都发乎真心。岛上有一座归隐遗民的孤坟，有一篇王观澄的墓志，这都在秀米的心上留下了刻印。韩六说的一些话，带着“禅机”，我认为是作者的一些思想暗示。她曾在秀米的耳边说：“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被困的孤岛。”她说到了人的虚伪表面和残忍本质，说到了一个人若是走出了这个“孤岛”，那么他不为人知，也不为己知的人性，将展现出来，那将会使众人侧目，将会惊世骇俗。一语成谶，韩六的一些暗语，最后在秀米身上得到了应验，而秀米亦时常有做梦的感觉，她不觉得梦境是梦境，却发现现实好像是在梦中，而梦中的才是现实，认为人在世上，其实是在梦中，而做梦时却是回到了现实，作者应用这种时空的错位和错觉感，或许正说明了一个少女梦幻般的心灵成长过程。这种感觉，在后文喜鹊的一次梦中亦有出现，而这时也正是喜鹊几经变故，真正成长成熟了之后。
韩六与秀米最后分别时，留下的念想，竟然是秀米“触目惊心”的“金蝉”，这又给读者留下一个迷：韩六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啁咕会”首脑（十八或是十六位）的信物？而韩六亦“佳人一去无消息”，后文没再出现，秀米临终前曾去看过那个孤岛，岛上只余一片桑林，她乘船到岸边，未登岸就回去了。
初看到花家舍这段故事时，一直以为王观澄是假死，他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而最后马弁的出现，让人惊叹不已，惊叹作者的神乎其技，觉突兀时又不突兀，前面秀米被绑在船上押送时，马弁出现过，当时觉得作者着墨于此人，是要反衬他的主子庆德。正是由此一点墨迹，后文才又不显突兀，这个“草蛇灰线”，令人妙叹拍腿。
那个匪首老三庆福逃逸之后，竟然就无影无踪了，又是个谜。
三、不是“小东西”
“校长”秀米回归普济，带来的是革命浪潮，这浪潮还未涌起，就被拍散了。
张季元的革命事业，父亲的桃源梦想，或可说是造成秀米思想颠覆的源流，但主要的还是她认为自己已经走出了那个“孤岛”。其实，一直到死，她都不曾走出。不过，又有谁真的走出来了呢？
跟秀米一起回来的，还有她的儿子“小东西”，大家都这么叫他，后来丁树则给他取名“普济”。她爱儿子，但既然抱着必死的心投身革命事业，就不能给他留下悲伤，于是疏远他，在外人看来，这疏远的就像是陌生人一样。刚说的她疏远儿子的原因，在我看来，也许只占一小部分，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亲生儿子的？但如果这个儿子是与她不爱的人被迫生下的，那或又将别论。是否这样，不得而知，因为那段空白，也正因为有了这个“留白”，意蕴无穷，猜想无限。
小东西是爱他娘的，但他很听话，很机灵（尽管老夫人不让宝琛说他聪明，因为说从小聪明的孩子长不大，这又是一语成谶）。母亲不理他，不管他，他也不纠缠着母亲，只把爱深深的埋在心底，最后看到官兵来抓他母亲，他毅然不顾枪林弹雨，跑去报讯，而最终倒在了“不长眼睛的子弹”下，就倒在庙前阴沟边的雪地上。老虎把他小玩伴的尸体往外边移了移，不至于滚到阴沟里去，但他发现秀米在整个从容被捕的过程中竟没向她倒在雪地血泊中的亲子看过一眼！老虎觉得不可思议，可他不知道，秀米在梦中经常叹息：“唉——，脸上没了热气，就会有积雪了”。
小东西的外婆，也就是秀米的娘，是很疼爱这个外孙的，临死前还要看看他，并将其平日剪下的手指甲脚趾甲都一起带去了，带去做个念想。她没料到，这个可爱的外孙很快就步其后尘而去，或许她们在另外的世界重又团聚，欢快的过活。
秀米的事业最终没有成功，或说又是密探坏的事，那个弹棉花的，老虎发现了，也向秀米说到了，秀米也派人去抓了，可没抓到，后革命团队被其带兵围捕了。而在围捕前，这个队伍就已经出现了各种问题，最后是散了，作鸟兽散了。哦，还留了一个，那个爱下棋的潭四留下来陪着秀米，也死在了庙前。秀米被捕时怀了他的孩子，而孩子在监狱生下来就被抱走了，从此再未见过。
秀米被捕，翠莲高攀龙家，宝琛父子回老家，喜鹊独守陆家宅。
这个翠莲，可悲可怜。其遭遇悲惨，而其性情亦可叹，爱男人，爱找男人，算命的说要她找属猪的男人嫁了，才能逢凶化吉，改变她乞讨，饿死路边，被野狗分食的命运。可变幻转辗，最终还是要饭，且又应验了当年她跟秀米说的话：“只希望有一天，我要饭到你门前，你能给我一碗饭吃”。翠莲是那个时代众多悲剧女性的代表人物，她们出生卑微，从小就被恶待，境遇凄凉，而又苟且存活，本性不恶，时事磨人而已。
秀米的母亲，这个叫梅芸的女人，她的一生，也是一类人的照影。
四、普济无“禁语”
秀米重获自由，一路乞讨回到普济，回到家里。
喜鹊重见秀米，兴奋、激动中又带着恐惧和些许陌生，然后她发现秀米哑了。她们通过纸笔交流，关系逐渐融洽，在喜鹊勤学认字之后，她们更是密如亲友，其实本来就是亲友。
这期间，很多人来探望秀米，她未与一人相见，最后小驴子和“金蝉”的出现，才使她情绪有些波动，但也只是“波动”而已。
秀米与喜鹊二人幽居普济，秀米爱花，喜鹊就帮着种花，秀米爱的事，喜鹊都爱。喜鹊认字之后，求秀米教她作诗，在翻看老爷（出走的陆侃）留下的《李义山集》时，看到老爷在“金蟾啮锁烧香入”边上批注了“金蝉”、“凡女人虽节妇烈女未有不能入者”、“张季元？”等，恍然起身，拿去给秀米看，原来老爷知道这个“张季元”！而秀米呢，已清心素面，丝毫未有所动。喜鹊不解，却是轻轻退去，不再搅扰。
这期间的生活，秀米是很享受的，除非是触击那隐隐的伤疤。她去小东西的坟上看过，最终心结是稍解的。
蝗灾时，院中意外出现的大米不知从何而来，在施粥的时候遇见翠莲了，真的是在乞讨，而“最终还是不肯过来”，一人黯然离去，其结局书中未说，或真如算命人所说。
秀米还是去花家舍看那孤岛了，喜鹊陪着的，可未上岛就回来了。说已看过了，不必上去。当然，韩六已不在了。在去的路上，水路舟船上，夜里秀米看到边上锁在一起的七艘船交叉行过，作者说她看到的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临终前，秀米在看那个瓦盆，又看到了未来的事，两个老头在路边树下下棋，一人从汽车上迈下。而从文中交代，这下车的是她在狱中生下的儿子，据说是潭四的。另外两个下棋的老头没交代，我猜其中也许有一个就是陆侃，而那袋大米的出现，也可能是因为他。这是一个迷，我只是猜想。（一直想将此系列的后两部看完，一直不得时机，看过之后，也许可以解开一些谜团。）
五、一些碎念
当年元宵节的深夜将此书看完，书中人事在脑中一直萦绕，次晨醒来，脱口念出“池塘外闻惊雷声”，觉得奇怪，一想，原来是从李商隐“无题”之一中的“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而来，书中秀米向喜鹊说起过“芙蓉塘外有轻雷”。后念及秀米与韩六困局岛上的情景，沉吟出一下联，缀在一起：“池塘外闻惊雷声，寒窗里见美人影”。
宝琛说陆家的霉运是从老爷移栽那丛桃花开始的，而那瞎子老婆婆亦说，翠莲和秀米都是那桃妖转世，其实那桃花又有何过呢？最后还是以崔护的《题都城南庄》来结束此篇记文吧：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初记于2015年3月6日，再记于2017年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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