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

【2017-03-03】

一盏破旧的电灯孤垂着，泛着黄色的暗光，照亮底下一张铺着旧报纸的木桌，木桌摇摇晃晃，一只脚下垫着厚纸片。

四个菜，两碗饭，两个人。

这是父亲和儿子的晚餐。两人对坐着，只发出筷子与瓷碗的撞击声和彼此的吞咽声，期间没有任何交谈。

父亲率先吃完，放下手中的碗筷，在水龙头边用凉水漱完口，又走到窗边点起一支烟。楼下街巷的路灯更黄更暗，完全照不出此刻父亲脸上的神色。昏暗中，香烟上的火苗一明一暗，鲜活的，像呼吸一样。儿子依稀听见父亲深沉的叹息声，于是加紧吃完手中的饭，收拾好餐桌后，便立马打开水龙头，开始清洗碗筷。父亲把烟掐灭在酒瓶盖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家。

儿子把饭桌上的废旧报纸收走，饭桌成了书桌，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摞摞书本，在听得见犬吠和邻居家电视机声响的夜里做起了功课。

他名叫秦戎，是一名高中生。由于考试在即，作业负担也随之加重，结束功课的时间不断推向深夜。在此期间，秦戎偶尔会不自觉打个小盹，醒来后发现房间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哪怕到了凌晨一二点，他做完功课准备睡觉的时候，父亲还是迟迟没有回来。

在不安的等待和强烈的睡意相互交错之时，梦总是悄然降临。

梦里的家还是这个家，只不过每一只碗前都有一张欢乐的笑脸。菜依旧不多，但味道可口。父亲忍不住想喝酒，但每一次小饮前都要看一眼母亲的神色，得到允许后，神情显得甜蜜而满足。

“多吃菜，正长身体呢。”母亲总是不停地把菜夹到儿子碗中。父亲偶尔会淘气地从儿子碗里抢走一部分当下酒菜，然而总被一旁的母亲温柔地训斥一番。

“一家人出去走走吧，我想看看公园的月季花。”吃完饭，母亲提议道。

一家人高兴地走出家门，温和的晚风，平静的街道。

忽然，在一个拐角，一道刺眼的白光，一声刺耳的急刹，尖叫声和嘶吼声惊碎了秦戎一整个的梦。秦戎满身大汗地醒来，身旁传来父亲沉重的鼾声。不知何时，父亲已经在他身旁熟睡着。

清晨，秦戎离家上学，没有惊动熟睡中的父亲。出了门，他有意避开梦里的那个拐角，绕一条远路去上学。

在学校的秦戎不爱说话，即便是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也是保持缄默。时间长了，同学们把他当作怪人，渐渐疏远他。课间喧闹的教室里，他总是一个人躲在安静的角落。秦戎的同桌雪凝不止一次向老师提出要求更换同桌的想法，原因就是秦戎太孤僻、太难相处，而且大家异样的目光会时不时转移到雪凝身上。这一切让雪凝害怕了，然而老师并没有就此同意她的请求，还教导她同学之间就应当互帮互助，并让她去积极地引导秦戎走出封闭、走向乐观和开朗。

雪凝并没有按老师说的去做。同学们时常拿她和秦戎开玩笑，雪凝听着很难受，对秦戎逐渐怀恨在心，把这一切的不满都归咎在秦戎头上。

周五放学的傍晚，留下打扫卫生的正好是秦戎和雪凝两个人。

两个人，教室，只有桌椅、扫把的声音。

雪凝看了一眼干净了的教室，背上书包，出了教室。秦戎把门锁上，拿上书包，也出了校门。

冬季的天，暗的尤其早，傍晚时分，便要伴着路灯行走。

路过学校前边的小巷，有几个男生在嬉笑打闹，其中一个正是他们班隔壁的小混混，见雪凝长得标致，早已觊觎很久。路灯下，独自一人慢步走来的正是雪凝，灯光下，红衣衬着白围巾，和着一张漂亮的小脸，甚是美艳。

男生们便凑上前去，围着雪凝，一番调戏，搞得雪凝很是害怕，前面便是路灯更暗的小巷子。害怕、孤单，或者确切得说，该是恐惧，她有些后悔没和秦戎一道出校门，至少他是个老实的男生，此时她甚至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秦戎身上，哪怕看到也好。然而，冷瑟的路边，灰暗的灯光下，空无一人，唯有东风呼啸伴着男生们的调戏声。

秦戎走在后边，虽有些距离，但也随着嬉闹声看到前面的一群男生，有些模糊，有一个红衣女子在他们之间，虽不明晰，却也和雪凝有些相似。

是不是雪凝？

打着疑问，心里已是焦急万分，身子直奔前去。

雪凝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脚步越来越急促，悲伤的书包已经扔向了男生群。平时不做声的他，此时还是一言不发，朝着那些男生又是拳打又是脚踢。

路边刚好有车辆经过，也偶有行人的身影，那些男生便也作罢，离去。

雪凝目睹了这一刚刚着力期待的场景，有些不真实。然而，眼前的这个为了她拳打脚踢的秦戎真实的在她面前，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好吗？”

那一次是秦戎第一次跟雪凝说话。

雪凝像是被吓住了，摇了摇头，秦戎捡起书包，默默地背上，渐渐消失在路灯下。

一周过去了，周一雪凝来到学校准备向秦戎表示感谢，但足足等了一个上午，都没有发现秦戎的身影。最后一堂课，老师说明了秦戎的情况——秦戎由于家庭原因，可能要转学。同学听到这个消息，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庆幸班级里终于少了一个怪人，还说了一些风凉话。雪凝朝他们瞪了一眼，他们才停止议论。于是关于雪凝和秦戎的流言就更多了。雪凝对此置之不理，她急切地想知道秦戎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主动找到老师，问明情况。

老师告诉雪凝，秦戎的家里曾经遭遇了一场车祸，秦戎的母亲不幸遇难，而且酒驾的肇事司机家境贫寒，根本无法一次付清赔偿款，只能分期赔偿。秦戎的父亲因为这场车祸丧偶而一蹶不振，家庭失去了经济来源，全靠秦戎一个人周末打工兼职维持。就在这周末，秦戎打来电话提出转学申请，老师才从中了解到具体情况。说完这些，老师也是唏嘘不已，感叹命运弄人。

雪凝找老师要了秦戎的家庭住址，希望老师能给她半天假期前去探望，虽然是临近考试，但老师还是同意了这一请求。

几经寻找，雪凝找到了秦戎家所在的街巷，在主街道的拐角，有些偏僻和狭小，街道两旁还有意加上了“酒驾害人害己”的标语。来到秦戎居住的旧公寓里，公用的过道里堆满了各家的生活用具和垃圾，显得十分拥堵。雪凝鼓起勇气敲响了秦戎家的门。然而半天没有人来开门，雪凝有些失落地离开了。在走出公寓的时候，迎面遇到了买菜回来的秦戎。两人都有些惊讶而不知所措。

“那个，秦——秦戎，我是来还你伞的，上次谢谢你。”雪凝结结巴巴地说道，说着递过精心折好的雨伞。

秦戎腾出一只拎菜的手，接过伞，问道：“今天应该上课吧？”

雪凝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说道：“不要转学好吗？”

秦戎看了她一眼，对方目光恳切。他没直接回答，让她在楼下等候片刻，他先上去把东西放好，然后再跟她聊。

没过多久，秦戎便从公寓里出来，两个人隔着两个身位，沿着楼下的街巷漫步着。雪凝率先打破沉默：“不要转学。真的！那样会耽误你的学习的。”

秦戎注视着前方，问道：“学习重要吗？还有很多事情比学习更重要。”

“什么？”

“比方说生活，还有——亲人。”

雪凝顿时哑口无言。一想到身旁的秦戎正忍受着失去亲人的那份痛苦，就像有锤子在敲击着她的胸口一般，令她感到压抑和刺痛。她停下脚步，而秦戎还在不断地往前走。

她突然鼓起勇气，一把拉住秦戎，抱住了他，眼泪不断从她的眼眶涌出，呜咽地告诉他：“你还有我，我是你的朋友。还有学校里的同学们和老师们，他们也一定会帮助你的。相信我，留下来，再大的困难，我们一起走过去。”

秦戎慢慢安慰雪凝，虽然应该悲伤的是自己，但是比悲伤更多的是感动。他在稳定好雪凝的情绪后告诉她，其实自己已经决定留下来。

“真的？”雪凝破涕为笑。

“嗯。”秦戎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因为我一直没有发现一个真相，那就是梦的拐角到底是什么？”

“什么梦的拐角？”

“你跟我来。”

秦戎领着雪凝走出街巷，走到他一直不敢走的那个拐角——曾经事故发生的地方。

“在那里。”秦戎指着前方说道。

雪凝朝秦戎所指的方向望去，就在街道的对面，那里种满了一片月季花。而就在雪凝来的时候，她只注意到了标语，而没有注意到那些月季花，但她依然不明白那些花代表着什么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