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界

这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篇稿子，以至于在整理文档交作业的时候，还想把它另外存档一份，常看看。

尽管，它的阅读量又一次低到令人惭愧。

这个故事讲了一群人，他们在现实世界里没有存在感，他们常常是那类没有地位、没有上升渠道、也没有足以对抗这一切心境的“三无人群”，因而只能在网络上集合到了一起，组成了所谓的“网络黑界”，以对骂的方式寻找自我。更有趣的是，很多身处其中的人并不认可这种方式，他们被动的接受这个世界里所有的规矩，究其根本是为了让自己在一个相对背离真实世界的社会框架里，寻找到在真实世界难以获得的快感。

而对我自己来说，文章的几个小标题，“战役”、“规矩”、“师傅”，甚至是大标题“黑界”，我痴迷于这样简练的词儿，不过，以我的技艺尚且无法让它们同时保证简练和精准。我想，如果一个人能够把标题压缩到五个字以内又不失准确与生动，那他一定是个天才的写作者，而这也是我的追求，精准的像手术刀一般的写作。

某种程度上，我是个冷漠的人，但是在这个故事里，我想自己没有再保持冷漠。

故事开始了。

---

战役就要开始了。

这场战役源于“千寂冷”发在群聊里的一句话：“人呢？垃圾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你说谁是垃圾？” “╲ゞ血衣ぃ倾界ヾ”（以下简称为“血衣”）马上回复。

见有人回复，千寂冷跟着发了一条广告：“徒弟+。若想成为他人眼中的大手，身后狗腿巴结一片，带你成为知名，让别人以认识你为自豪。”这是要招收徒弟的意思，他忽略了血衣的提问。

但血衣的愤怒已经被点燃了，“对扣吗？”——这是黑界最正式的挑衅。

黑界是一种网络玩法的统称，这个次生社会有自己的运行法则。

就像在现实社会里一样，黑界有自己的国家（家族）、领导人（高管）和公民（家族成员）。成员彼此间也建立了独特的连接关系——一个家族内的人要互相转发对方的QQ空间动态，这样，“别人通过你就能点进去家族亲人的空间”；而不同的家族之间也常常爆发战役，这就是“对扣”。

气氛骤然收紧，在一分钟内，群聊里多出了26个“围观”的回复，他们知道，一场战役即将到来。

战役

“来啊。”千寂冷也没退缩。

这刚刚是我加入这个QQ群的第三天。此前，这个QQ群叫做“黑界交友群”，现在，它迅速完成了身份的切换，成为了黑界内部交锋的战场。

黑界与杀马特类似，二者都是以QQ群为联结的网络社群组织。事实上，他们更像两个有很大交集、却又不绝对重叠的圆，许多“混黑界”的同时也是杀马特成员，在QQ群里常常能看到那样的账号——黑色背景，红色爆炸头，荧光色的文字写着“颓废”或者“忧伤”。然而，我把这个问题抛在群里的时候，也有人会说，“杀马特？那个头发五颜六色的脑残？”

他们有很多的QQ群，按照功能又可分为家族群、交友群、广告群，成员间的熟悉程度依次减弱，交友群和广告群往往是刚加入不久的新人，他们急于多认识一些朋友，来快速巩固自己的地位。

也就不难理解这场突如其来的战役了——在黑界，迅速建立起地位的方式就是和人对扣，然后一次次获得胜利。

血衣提出“私聊扣吧”，有人煽动，“别啊，在群里扣，我们观战。”

当然了，战役还没那么快开始，首先是要约法三章：

双方都只能用手机，不能借助电脑；

双方都只能纯粹手打，不能借助软件；

不管谁输了，都要在QQ空间里向对方道歉。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双方反复核对着对方有没有遵守规矩。千寂冷的QQ显示着电脑在线，他解释为电脑在宿舍挂着QQ，自己现在在外面，实际是手机操作。血衣不信，他坚持认为千寂冷会利用电脑作弊，要求对方退掉电脑。五分钟后，千寂冷的头像暗了下去，再亮起来的时候，旁边挂上了一个“手机在线”的图标。

一切都准备好了，战役由血衣开场：“软件司马。”“司马”是“死妈”的谐音，代表着如果被发现在战役里违规使用软件，要遭受“死妈”的诅咒。

这时候，距离两个人发生口角已经过去了十六分钟——我几乎忘记了他们是因为口角而战斗，战斗的形式似乎超过了目的本身。

“你是干吗的窝囊废干什么的？”千寂冷跟上了回复。

“你个死垃圾，你个杂种儿子的我真是你亲爹哦。”血衣也不甘示弱。

接下来，双方冒出了种种脏话字眼，打字的速度越来越快，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我的QQ一度卡顿，瞬间冒出来一屏幕的未读消息。后来我数了数，在当天的17:26一分钟内，他们刷出了189条消息，平均每秒钟更新3条——他们可能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对方说了什么，不过，内容本身也并不重要，大部分内容为互相问候对方母亲、互相攻击对方使用软件、互相自称为对方的父亲。

规矩

网络黑界有自己的规矩。

这个网名叫千寂冷的男孩真名李承睿，因为读书早，已经是河南一所大专的学生了。他正在18岁生日倒计时中，比我还小了两岁，但却执意要我叫他师傅，这是黑界的规矩，“我带你混黑界，给你讲规矩，我就是你师傅。”

“你要当哪种徒弟？感情徒弟不需要给钱，但是以后谁要是和我对扣，你得帮着我，不当感情徒弟就给我二十块钱。”我表示希望做他的感情徒弟，他犹豫了一会，要求我“还是给钱吧”，“你都20了，玩黑还能玩几年？”圈子里，年龄小的徒弟更受欢迎，这意味着他们将长时间混迹于黑界，和师傅并肩作战。

转账成功后，李承睿给我讲了黑界的规矩。

“玩黑就是在网络的一种玩法。并不是黑客。

“玩黑首先要学会扣字，扣字靠的是速度和词汇。在黑界，如果有人惹你了就要和人家对扣，两个人对着刷词汇，谁刷的多、刷的快就赢了，输的人就得在QQ空间道歉；要是两群人对扣，就拉个临时扣字讨论组，扣完以后输的人就没有家族了，要进去赢的人的家族。

“要扣字，你得先掌握一些骂人的语言，知道怎么骂别人，那就是你脑子里的词汇量，词汇是千奇百怪的，要善于创新，用犀利的语言去征服别人，不会骂人的，就多多看看别人怎么骂人的。

“黑界是由一个个的家族组建而成的，玩家族就要听从管理。一个家族的基本成员标准：会玩黑+真心对家族好就像爱自己的祖国+不要随便丢弃家族自己离开家族+为家族做贡献+服从家族高管的安排，这就是一个合格的家族成员！”

刚刚的战役，最后的赢家是李承睿，但是血衣并没有如约在空间道歉——他有几分钟没回复，后来有人发现，血衣退群了。

李承睿气得在群里骂人，但是没有人应和他，观战的人看到胜负已分便一哄而散，伺机等待另一次战役。

师傅

在黑界，扣字又可以分为唠嗑 、散扣、滚刀、拖字、文章五种技法，每种技法又有着详细的规矩。

唠嗑分为三种：泛滥、正规、华丽。泛滥唠嗑指的是使用三字词语或四字成语组成句子；正规唠嗑则要求句子必须是20字，其中不能出现任何的三字词语或四字成语；华丽唠嗑最好记，黑界早已形成了30句华丽唠嗑的句子，只需要一字不差的背下来——这些句子一共688字，专门用以嘲讽对方速度慢。

散扣与华丽唠嗑类似，主要目的是嘲讽对方，“难道你没发现我一直在用鄙视的眼神和嘲笑的状态和你对话吗?”

滚刀则是围绕几个词反复辱骂对方，常用到的滚刀词包括：处女膜、窝囊废、垃圾、爸爸、婆婆妈妈。

拖字指的是反复按同样的键打出一段意义不明的文字，主要目的是刷屏，如果屏幕上出现了一长串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常常需要为他喝彩，这代表他在如此高速的打字状态下，成功避开了所有“无名氏”“我什么”“问什么”同音词，拖字正确。

文章是最难的技法，要写出来一篇完整的、不着脏字的文章辱骂对方，李承睿觉得，“你练前四种就行了，一般的对扣用不上文章，实在想用就去网上粘贴一篇”，“那玩意儿那么长，谁自己写？”

“师傅，你玩黑多久了？”我问他。

“六年多吧。”

“也就是说你初一就开始这么骂人了？”根据他的年龄推断，那时候他刚刚12岁。

李承睿在乡村中学读书，班里有几个住在本村的、有钱，还有像他一样从更偏的农村过来读书的，家里远就住在学校宿舍，住校生大多都穷。他们不吃晚饭，每天晚上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铺买五毛钱一根的烟，剩下的钱都攒起来——每个星期五，住校生下了下午二节课就能先走，一宿舍的一起拿着钱去上网，骗家里人说，学校还是正常时间放学。

那时候，他没什么机会碰电脑，学校也有电脑课，可是老师只教他们用画图软件，到了初一下半学期，干脆连电脑课都没有了。他不会上网，就知道登陆QQ和人聊天，有次去了网吧，在桌面上没找到企鹅的图标，他急着去找了网管——后来，网管在开始菜单里点开了QQ，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QQ还能不放在桌面上。

初中班上，很多同学都玩黑，有时候，他们也把扣字带进生活里，一人一句对着骂。那时候，他喜欢一个女生，死要面子不承认，想和女生搭话，就故意欺负她。有次，下课的时候他追着姑娘，念着一句“操你妈”从教室跑到了厕所门口，后来，那个姑娘再也没和他说过话了。

对于李承睿来说，黑界是他窥探社会的窗口，这个由网络关系构成的圈子就像真正的现实社会一样，我是他的徒弟，他还有认的姐姐、叔叔，他所在的家族血樱是黑界最大的家族，据说有十几万人。

事实上，血樱家族真实的人数无法查证，李承睿所在的那个QQ群只有400多人，其它的群他也没见过。但是他保证，单是自己初中时周围“玩这个的就有几百人”，他班上有十几个同学混迹于黑界。

这就像个次生社会，里面聚集了各个地方的人，大家都在一个QQ群里聊天，互称“家人”；但是，黑界又和社会不一样，“黑界是靠本事混的，真正有实力的人就能强大自己，但是社会靠的是关系，没有关系你能办成事吗？说句不中听的话，社会太畸形了。”

李承睿说的“实力”，指的就是扣字的水平。一旦战役打响，不管对方实际上处于怎样的阶层，只要在互骂中拜了下风就必须道歉，臣服于胜者所属的家族。这是黑界特有的公平，任何人都不能对抗。

江湖

血樱家族有一系列繁琐的规矩：每天早上十点、晚上八点打卡一次，所有人都必须准时守候着；每天每个人都必须在群里至少发言一次；如果有家族战役，优先挑选扣字技术高的人代表家族出战，被挑选的人不能拒绝……

一旦违反了规矩就要被踢出家族，想要重新加入则必须再有师傅带领——而师傅都是收费的。只有一种情况会被家族永远驱逐，曾经有个叫“林亦”的人，被血樱踢出家族后，加入了另一家族“柔杀”，而后在一次血樱与柔杀的家族对战中，作为柔杀的代表之一战胜了血樱。血樱的总创邪月下令“全网封杀林亦”。所谓的全网封杀林亦，指的是找黑客盗走林亦的QQ号，并且永远拒绝相同昵称的人加入血樱。李承睿无比崇拜邪月，邪月扣字厉害，还管理着这样庞大的家族，除此之外，邪月比所有人都聪明。

有次，有人在血樱的家族群里问，咱们天天扣字有什么意义呢？

邪月告诉他，扣字本身没有意义，但是这就是网络黑界的法则，只有扣字好了才能不受欺负，“你现实中再厉害，有人骂你，你能顺着网线爬过去把他怎么样吗？但是如果你会扣字，只要扣的比他好，他就得给你道歉。”

李承睿觉得邪月说得好，“黑界就是个社会，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你去质疑社会规则有什么意义？只有适应规则的人能生存。”

然而，现实世界里，邪月的身份一直是个谜，没什么人真的见过他的样子。我得到了一张他的自拍照，他看起来二十多岁，留着斜刘海，有点微微发胖。照片里，邪月紧紧抿着嘴唇，目光飘向摄像头下方区域，黄色的头戴式耳机盖住了耳朵。照片的旁边则是一首打油诗：

《邪月效忠令》：父母生我邪月身，皇军赐我邪月魂。为表忠心杀父母，誓死效忠大日本。

这张照片源于他仇人的恶意PS。在黑界，效忠日本是对一个人绝对的嘲讽。

温雅在半年前就退出黑界了，再回想黑界，她觉得那“就是一群无聊的网混子打发时间的”，而邪月就是一个十足的人渣。她提起闺蜜阿思——邪月的徒弟，曾经数次从家中偷钱出来给邪月，温雅骂她，她觉得，“他认我这个徒弟，我给他什么都值得。”后来，阿思和邪月在现实里见面并发生了关系，又过了一个月，阿思发现自己怀孕了。“你猜邪月说什么？”温雅加快了语速，“他说，你跟别人乱搞出来的，赖我头上？”

我得到了邪月的QQ号，但是却无法找到他——他关闭了通过QQ号查找好友的功能。

李承睿也劝我放弃，“邪月能理你？”他拒绝相信阿思的故事。

过了几天，我换了一种说法问他，“听说邪月经常当人师傅骗炮？”

“没有骗，对方说不乐意了吗！”他表现的有些激动，李承睿是邪月忠诚的信徒。

在黑界家族里，家族对战有两种形式，一种是两个家族的精锐共同对扣，另一种则是家族领导人的对扣，邪月身上担负着整个血樱的荣誉。“他从来没输过，扣字我没见过比他还厉害的！”

李承睿刚认识邪月的时候，血樱还是个小家族，邪月就带着人挑战当时最大的家族“冰蓝”，虽然输了，但血樱的名气打响了，后来，邪月又带着人挑战了“亡尸”、“佛门”，把血樱发展成了现在的规模。李承睿觉得邪月厉害，在黑界这个次生社会里，邪月是当之无愧的领袖。

生日快乐

李承睿的头像是一张动漫图片，一个男人一只手扶着额头，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外套，衬衫打理的整整齐齐。

现实中的李承睿学一个“没什么前途”的专业，他最常见的形象是套一件T恤、蹬一双拖鞋，然后整个人瘫坐在桌子前，两只手摆在键盘上。如果不是上课，他几乎不会出宿舍，嫌出门太麻烦了，就连吃饭也是点外卖，最爱吃的那家“东北炒菜快餐”，一顿饭下来只要八块钱，赶上店里有活动还会送一小罐冰过的可乐。

如果白天没有课，他习惯熬夜，更大的原因是不想从QQ聊天里抽离出来，他又喜欢赖床，因为实在没什么激励自己早起的动力，这样，所有的生物钟都往后推了至少两个小时——有天夜里两点，他给我所有朋友圈点了赞。

他生活里最让人感到激动的，可能是在黑界社会里的一大群朋友。

9月30日是他的生日，提前一个星期，李承睿把自己的QQ网名改成了“千寂冷9.30”，还把我拉进了一个QQ群，这个叫做“祝千寂冷9.30生日快乐”的QQ群已经拥有了153名成员。李承睿看见了有新的人加群，都要重复一遍群规：这是千寂冷的9.30庆生群，家人们把自己的群名称都改成昵称+千寂冷9.30生日快乐，有什么朋友也拉进来，大家一起耍。

到了生日那天，群聊里已经有了247个人，李承睿扮演着主人翁的角色，热络的互相介绍对方给彼此认识，我的QQ收到了十几个好友申请，对方都想“处朋友”。

李承睿告诉我，“这都是我的朋友，你加吧，多几个网友网上聊聊天不是挺好的？”

生日那天，一大早他就在群里发起了一个小游戏，要大家排队接龙，他首先说“千寂冷祝千寂冷9.30生日快乐”，然后，要求下一个人复制这句话、并且加上自己的名字，“千寂冷祝千寂冷9.30生日快乐，梦冰祝千寂冷9.30生日快乐”……就这样一层一层传递下去。

队伍进行了十几个回合就被打乱了，冷不丁的，有个人发了一条刷空间热度的广告，李承睿发怒了，“广告狗怎么进来的？”

对方也不甘示弱，“怎么说你大爷呢！”

“对扣吗？”李承睿主动发起了战役，只有这样的方式能让他宣告自己的绝对主权。

结果，那个人再也没回复了——他可能没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义，转身去下一个群聊里粘贴广告了。

群聊气氛陷入了尴尬，我故意岔开话题，问“师傅今天去哪儿玩呢？”

“不出门，今天和大家一起过。”“不出去吃个蛋糕？”

“不吃。”

过了一会，他自己补了句，“我现实里的朋友都不懂我，不像你们。”

后记

有天晚上，我和朋友在外面吃饭的时候，接到了李承睿打来的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给你讲个事。”

听到电话对面是男生的声音，朋友们热闹的怪叫起哄，我推脱掉了，告诉他晚上再给他回电话。

后来，我才看到手机，他给我发了27条消息：今天上课没写作业，被老师骂了，觉得委屈，想找个人说说。

结果找了一圈都没人回复他，他翻手机，最近联系人里，只孤零零的躺着我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