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间香

作者: 小大不点 | 来源:发表于2019-05-09 23:47 被阅读0次

                              一

          路常自夜里醒来,远山星火燎原,软塌一片温润香浓,只是枕边人却没了踪影。他支起身子,活动筋骨,近来总觉得身体虚弱疲乏,许是上了年纪,连平日的正常生活也心力不足。

      淡淡的昙香扑鼻而来,那是去年逛花灯之时,在一排排熙攘小铺间寻得的。店家是一个南方人,将粉色绸缎的丝帕置于手中,那晚的天亮如白昼,闻起来像糖水梨的香气顿时穿梭在喧闹的人群里。扁舟喜爱极了,挽着路常的衣襟迟迟不肯放手,她已经很久不曾孩子气地这般央求,路常望着那双沁水的眼眸,买下了那盒水粉。

      那时他们成亲一月有余。

      路常收回思绪,看着扁舟桃红的衣袖,她的手里正端着茶,袅袅的青烟从壶嘴里冒出来,泛着滚烫的热气。他一惊,忙接了过来:“怎么起那么早?”

      扁舟身子弱,自小汤药不断,饶是京城名医,看了她的脉象也无计可施。坊间传言,扁舟非人,是不祥之物。本就是一群野妇拉家常,但被路常听到心里,却是蚀骨之痛。如果可以,他愿意替她背负闲言碎语,愿意替她受苦。

      却不能保她一生平安。

      “我昨夜睡不太安稳,所以起的早。”扁舟声音濡糯,像三月山间的雨,她向路常靠过去,“趁热喝吧,凉了可不好。”

      路常于幼时养成喝茶的习惯,但凡夜间惊醒,必喝一碗滚烫的茶水。自幼听父辈人讲,茶清五脏,润心肺,只是那时家境贫寒,轮到他时,家业才逐渐壮大起来,他念旧,舍不得父辈人的梦想就此搁置。

      扁舟听说之后,任由日夜颠倒,也要为他煮茶。她的病情加重,多半在路常。

      路常接起那碗茶,一饮而尽。

      

                              二

      扁舟唤他,他不应。

      他算是做了一个美梦,扁舟将他扶上塌,温声细语地说着儿时的事。

      初识也是三月,春雨绵绵,路常在桥边剐蹭脚尖的泥泞,风刮过芦苇丛,溅了他一身泥水。他可惜上好的布料,回京之后,只能舍弃,干脆坐在了桥边,欣赏难得的雾蒙天气,反正脏了也是脏了。

      似曾相识的桥段,扁舟拾阶而上,执一把碎花油纸伞,来到了他的身边。姑娘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举手投足调皮可爱,路常站了起来,嘴巴像被起了水泡:“不用...习武之人...不惧风雨。”他紧张到脸红,说出的话断断续续。

      姑娘睁着那双朦胧的大眼睛。噗嗤笑出了声,“你在说什么呢?”她淡青色的衣袖掩住了口,路常的眼里再容不得其他。

      姑娘说,“我是想问路。”

      路常却听不见,他在想未来两人结成连理,红盖头下的她又是那般模样?

      他告诉姑娘自己是行侠仗义的壮士,救弱扶残。他把姑娘带回了自家府里,当晚便挂起了喜灯,十里红妆,凤冠霞帔。姑娘的妆都要哭花了,路常看在眼里,心无丁点怜惜,他吩咐下人张罗着拜堂成亲,仰面灌了一壶女儿红。

      那晚的月光红如喜袍。

      

                              三

      路常的身体每况愈下,大不如前。他拧眉望着黑乎乎的茶水,赌气似的不肯喝,“我想吃糖,永宁巷子里的荔枝糖,最好吃了。”他像扁舟儿时拽着他衣袖那样撒娇,像极了半大的孩童。

      扁舟答应他很快就回来。

      那抹香自鼻尖消散,化成无声的风。

      路常踉跄着跟了出去,“别走!”他的声音近乎哀求,“求你。”他不想离开她,片刻都不肯。

      他终是没追上,也没等到那颗糖。

      城里的郎中赤脚而来,他远远地看了路常一眼,印堂发黑,眼神空洞,命不久矣。“准备后事吧。”他对跪在塌下的丫鬟说。

      三天后,路常被装进了棺材里,他画着浓妆,穿着隆重,倒像是去见另一个世界的人,以另一种身份。工匠钉钉扣棺,声音铿锵有力,像为这段往事盖棺定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和少夫人葬在一起吧。”丫头们议论纷纷。

      “少夫人不会原谅他的,还是分开吧。”人群中有人举手表示反对。

      沉寂的殿堂骤然热闹起来,像三月飘忽不定的雨,忽然而已。

      路常诈尸也是如此,他从棺材里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四处张望,并没有,想见的人啊。拿手锤的工匠吓得倒地不起,一时间,人群鸡飞狗跳,瞬间没了影。路常看着桃木色的小桌,他们曾在那里斟茶饮酒,“唉。”他轻叹,“又记混了。”

      扁舟死于成亲当晚,鲜血艳过喜袍。

      

                              四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城外一处私塾,一个光着脑袋的小男孩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路常最后死了吗?”

      教书先生背着手,晃着三寸长的戒尺,目光悠远,“他死了。”先生突然哽咽出声,“他做了一件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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