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01 华杉
过分自信是成功人士最大的弱点,以为自己有主见,不会被身边的人影响,大错!被身边人影响是人的本能,所有人都一样。所以,一定要谨慎选择在你身边,有条件影响你的人,这就是为什么诸葛亮说“亲贤臣,远小人。”一部《资治通鉴》,全部教训就是“亲贤臣,远小人。”在这一点上,孔子对颜回也不能放心,除了国家历法礼乐,这就是最大的事,其他法律政令都不是事。
【黄诚甫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
先生曰:“颜子具体圣人。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为上说。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盖颜子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若在他人,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黄诚甫问的,是《论语》,卫灵公篇,颜渊问邦:
颜渊问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ning)人。郑声淫,侫人殆。”
颜渊问治国之道,孔子回答说:“用夏朝的历法,乘殷朝的车,礼乐用舜代的韶乐。放弃郑国的音乐,远绝巧言谄媚的人。因为郑国的音乐太淫,而佞人太危险了。”
黄诚甫问的,是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里,朱熹引用了程颐的话:
程子曰:“问政多矣,惟颜渊告之以此。盖三代之制,皆因时损益,及其久也,不能无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尔。由是求之,则余皆可考也。”
程颐说:问政的人多了,唯有跟颜渊,才说这些。因为夏商周三代的政治,要与时俱进,有所损益,时间太久远了,不能没有弊病。周朝衰微,圣人不兴,所以孔子斟酌取舍三代的礼制,立为万世常行之道,提出这几条纲领。由这个原则去推理,其他的自然都明白了。
又引用尹氏曰:“此所谓百王不易之大法。孔子之作春秋,盖此意也。孔颜虽不得行之于时,然其为治之法,可得而见矣。”这些事,孔子颜回当时做不到,但后世终究会按他们说的来。
这就是黄诚甫所问,先儒所说的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这几条是不是万世常行之道呢?
我们先看看夏历:
这里有讲究,对颜渊问邦这一段,朱熹注解第一句说:“颜子王佐之才,故问治天下之道。曰为邦者,谦辞。”他说颜渊问怎么治理邦国,是诸侯国。但是,颜渊的才干,是治理全天下的,不是治理诸侯国的,他问邦,是谦辞。孔子的回答呢,孔子对颜渊的定位,也是治理天下的,不是治理诸侯国的,所以他回答的第一条,就是历法,历法是中央定的,不是诸侯国定的。历法代表政权,是天子的事,不是邦国诸侯的事。所以朱熹说颜回问邦是谦辞,他问的是天下,孔子答的也是天下。
孔子身在周朝,他不是一直倡导要恢复周礼吗?怎么第一大事就要恢复夏历呢?这是实事求是,对前代的政举,实事求是的分析,加以损益,该删的删,该增的增,该继承的继承,该改正的改正。
前面说了,历法代表政权,历代新朝建立,第一是要改纪元,定年号,定历法。这个,一直持续到民国,以1912年为民国元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才确立公元纪年,用西历,和全世界接轨了。
古代定历法,还要改正朔,把哪个月是正月也给改了。孔子说要用夏历,就是因为夏历、殷历、周历,正月都不一样。夏历,就是我们现在用的阴历。殷历呢,他把正月往前面提前了一个月,以阴历的十二月为正月,为一年的开始。到了周朝,又把正月再提前一个月,以阴历十一月为正月。所以夏商周三朝,春夏秋冬的开始时间都不一样,各差一个月。夏历现在叫阴历,又叫农历,它是最适合农业生产的。正月就差不多春天来了,该准备播种了,符合春种秋收的节奏。所以孔子说应该恢复夏历。不过等秦始皇统一天下,他要和前朝不同,他把正月又提前了一个月,到阴历十月,春夏秋冬全乱了。
最后谁听了孔子的意见呢?汉武帝。到了汉朝,汉武帝,恢复了夏历的正朔,他不能再折腾,为了跟秦朝找不同,把九月当正月了。所以他宣布以夏历正月为正月,这才一直沿用到我们今天。我们过的春节,正月初一,就是夏历的正月初一,按孔子的意见办了。
所以,我们看到在历法这个问题上,孔子的回答,确实是立了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第二件事,乘殷之辂,坐殷朝的车。辂,音lu,本指大车前的横木,也指大车,也写作“路”,因为在路上跑嘛。殷朝的辂,又称木辂,就是木材做的,上漆而已。到了周朝,比较奢侈,周制有五辂,玉、金、象、革、木,前面四等分别镶嵌玉器、金子、象牙、皮革。孔子认为,木辂就可以了,车的大小规格,已经可以区别出身份大小尊贵,何必还要奢侈装饰。比如现在用奔驰600做国宾车,已经可以了,不必再改装各种配置,搞得花里胡哨的。上面这么搞,老百姓开一个奥拓他也要改装,全民奢侈浮华之风就带起来了。
天子节俭,则全国节俭。天子奢侈,则全国奢侈。今天的八项规定,也是去除奢侈之风,这也是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第三件事,服周之冕。冕,是祭祀服装的礼帽,音“免”,也有“免”的意思,有一个带子系在下巴上,免得它掉下来。周朝的冕,朱熹注解说,周朝的冕,“虽华而不为糜,虽费而不及奢”,很华美,很费工费料,但又还不至于奢靡。孔子是最重视祭祀的。他不是说文质彬彬吗,在平常坐的车上,取质,在祭祀大典的礼服上,取文。
平时要节俭,但是国家大典,还是要有庄严壮丽,这也是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第四件事,乐则韶舞。这个在《论语•八佾》篇有,“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是舜帝的音乐。舜是尧禅位给他,得位中正平和,孔子也说过,无为而治的,恐怕只有舜,因为尧给他打好了基础,下面一班大臣也得力。所以舜的音乐,乐音尽美,又一篇祥和,乐意尽善,尽善尽美。周朝的音乐是周武王的。周武王是革命伐纣而有天下,他的音乐虽然也美,但是有杀伐之气,所以尽美,而不尽善。如今天下已经定了几百年了,孔子建议恢复舜帝的韶乐,不要再用武王的杀伐之乐了。
就像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唱着东方红成立的,之后就要唱春天的故事,唱走进新时代,唱中国梦。不能老唱“他是人民大救星”,因为人民现在不在水深火热之中,而是过着和平富足的生活,期待更加美好的未来。
这么看,这也是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
王阳明回答说:“颜子已经具备圣人之体,他对于治理国家的大本大原都已经具备,孔子平时对他已经非常了解,所以不必多言,所以只在典章制度上说一下。不过这方面也不能忽略,必须要如此才能尽善。颜回是一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担心他对外面的细枝末节有所疏略,所以就他不足之处帮补他。如果是其他人问,那就要跟他讲《中庸》的‘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为政在于得人,而得人在于君王自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君能修其身,则有君有臣,政无不举也;要讲《中庸》的达道——天下之大道有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要讲《中庸》的九经——凡为天下国家者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还有诚身等许多功夫,才做得了治理天下的工作。如果只是坐了殷朝的车,穿了周朝的冕,作了舜代的韶舞,天下就大治了吗?后人看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孔子也跟他讲这个,就把这当成天大的事来看了。”
王阳明的解释,和朱熹的注解角度不一样。朱熹的意思是说,颜渊虽然问的是如何治理诸侯国,孔子回答的却是王天下之法。法律政事,那是下面的具体事,天子最重要的,是顶层的历法和礼乐,这些才是真正天大的事。王阳明的解释呢,说孔子是在颜回不足之处“帮补说”。这个认识差距很大。
读者采信哪一说,自己考虑了。就我而言,此处我以为还是朱熹老师认识深刻。
还有一个问题没说,孔子为什么要跟颜回说一个“放郑声,远侫人”呢?在这方面,孔子对颜回,还不放心吗?
不放心,不能放心,对自己也不能放心,一定要警醒!
侫,同“佞”,两层意思,一是有才智,故事自称“不佞”,就是“不才”的意思;二是巧言谄媚。所有侫人,就是有才智,特别是有口才,特别能谄媚巴结蛊惑他人的人。这样的人特别特别多,互联网时代更多,因为蛊惑人的渠道更方便了。
侫人殆,殆,《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殆,就是完蛋,你别不信,侫人能让你完蛋。侫人和郑声一样,都能惑人心智,把人导入歧途。跟什么人在一起,你就会变成什么人,这是人的本能,所以,要非常谨慎的选择自己接近的人,选择自己玩乐的圈子。远小人,是最重要的修身原则,也是最重要的管理原则。
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能“自信”,不要相信自己能“出污泥而不染”。或者自以为能把握住,能限制住小人。自信是成功人士最大的弱点,是“致命的自负”,会吃大亏,遭大难,殷鉴不远,谁呢?齐桓公小白。管仲临死,要他疏远易牙、开方、竖刁,他不听,继续重用三人,结果等他生病临死,诸公子争位,三人作乱,都没人给他送饭吃,齐桓公是活活饿死的,饿死之后,尸体停了六十七天没人管,生了蛆,蛆虫都从窗户爬了出来。等公子们争位尘埃落定,新君无亏才把他葬了。
齐桓公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因为他自信,他认为自己把握得住,控制得了,其实任何人也把握不住,控制不了。你能相信自己比齐桓公还伟大吗?
君王为什么需要佞臣呢,因为佞臣能让你舒服死!如果周围都是像李世民的魏征那样的人,像爸爸一样盯着你,限制你,实际也是一种道德控制,那有时真觉得了无生趣,我就成了一部治国机器,我也是人!我就不能享受生活吗?
真的不能。后来的李隆基就享受生活,太享受了,把国家给享受垮了。
诸葛亮总结了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这个一刻也不能放松。不过,他这话写给阿斗,也是对牛弹琴。《资治通鉴》我来来回回读了三遍,一千三百多年治乱兴衰,来来回回,就六个字:“亲贤臣,远小人。”
“亲贤臣,远小人”,这六个字著作权是诸葛亮的,之前是孔子的思想,再之前是黄帝时期的一个牧马童提出来的。
《庄子》记载,黄帝出游迷路,问谁都不知道,碰到一个牧马童,他全知道得清清楚楚。黄帝说,哎呀你啥都知道呀!我问问你怎么治天下你知道不?
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何异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小童说治天下和牧马没区别,就是把害群之马清理出去就是了。黄帝马上下拜,说这牧马童是上天派来教他的老师。
清理害群之马,比找出千里马还重要。因为千里马其实不用你找,环境好了,他自己会冒出来,取人以身么,不是靠猎头公司,是靠你自己的修为。但是有害群之马,这组织好不了,你也好不了。
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里引用张载的话:“礼乐,治之法也。放郑声,远佞人,法外意也。一日不谨,则法坏矣。虞夏君臣更相饬戒,意盖如此。”又曰“法立而能守,则德可久,业可大。郑声佞人,能使人丧其所守,故放远之。”
在放郑声,远佞人,一天都不能不谨慎!过分自信是成功人士最大的弱点,以为自己有主见,不会被身边的人影响,大错!被身边人影响是人的本能,所有人都一样。所以,一定要谨慎选择在你身边,有条件影响你的人,在这一点上,孔子对颜回也不能放心,除了国家历法礼乐,这就是最大的事,其他法律政令都不是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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