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清晨到达岸边的,当时春露正在叶间凝聚,窄窄的江边错落地堆着江石,像银河边的星辰。江面还在吐着云雾,他踏着一叶轻舟,身上竟沾了一身湿。
江边竟然还有一间茅屋, 准是为过路的行人备好的,过江那头去和到江这头来,都免不了要翻越高山如攀青天。他走进茅屋,把握了一路的剑放在石墩上,在屋边寻着一处水。在这大山底下,清江之旁,连土壤,树木,石头都是水做的,如果有渔夫,那渔夫也必定是水做的。洗漱完毕,他就躺在石墩上,这阳光要醒了,这卧于林间的麻雀要醒了,这万物都要醒了,他抱着剑入眠了。
他是北边来的一位剑客。金兵剑指东南时,他在北方举起义旗,在一个一片片雪砸在头顶如一掂掂白银的夜晚,他们终于还是被围在一座荒芜的城里,都说瑞雪兆丰年,对他们却不是,这大雪每下一分,刻在他们身上的痛就要入三分,这雪下不完。
是南下投奔南宋的军队救了他们。 他并不喜欢这个偏安一偶的朝廷,他离开了军队。几年以后,江湖里总传出大金营中通敌之人被杀的事,人们说起那个人,眼里饱含钦佩,大街小巷传遍了他的故事,说他的剑是世间最快之剑,杀人前热一杯酒,杀人后,酒尚温。他若在寒雪里杀人,鹅毛大的雪盖不住那把刀的血温。他若在青山绿水间杀人,刀留下的血只在江面点一下便消沉。他爱他的剑,甚于他的生命。这把剑是他的声名鹊起,是他的魂归故里,是他的安全感的来源。
中午,阳光烤着地面,他是被烘醒的。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旺盛的生命行走的声音,树枝弯着腰的声音,水流跨步的声音,日光烘烤的声音,还有万物猫着腰躲着这烘烤的声音。中午了,树林其实更易收藏这些逃窜的犯人,他躲进树林里,感到一丝愉快,他就在树林里闲庭信步起来。
他在北边曾杀得那里的汉人官员人人自危,据记录,他共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他曾坦言说,个个都是贪官,为了怕误会,他还曾私下调查过这些人,结果令他失望,该杀。
他是在一座野村酒店里收到一封邀函的,他自诩有世间最快剑法,然而,他的剑这次并没有接住这飞来的信函。绑着信函的箭不受他的打扰,稳稳落在桌上。这世间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譬如藏着这么高深内功的人,我竟闻所未闻。他拿起信函,函上只有一句话,三日后期与君古江边一分高下。
他走着走着,赫然看见前方有一座瀑布,这水从树林深处来的,从高山里奔驰而下,突然遇到断崖,像一条被横腰斩断的江,一副残骸被挂在了两山间示众,这山,这水,这令人神往的一切,连着他的魂,随着断崖轰轰落下,随着这多年冲刷而成的石道进入江里,复归平静。
与刚开始接到信函的惊奇与欣喜不同,他此刻开始想,这个人到底是谁,缘何我竟从不知他。
他想起早年前游历山川,在湘江旁遇到一个人,那人抱着一只古琴,弹着一只幽远又让人眼里泛出清澈的曲子,他爱这曲子,曲子里全是南国,全是湘江,全是云雾,但是他很喜欢,即使他来自北国。
但这却并不代表它没有力量,他听到了曲子里突然的刀光剑影,他急忙避闪,那人并不相扰,曲子越来越动听,连两岸的树木也开始倾倒,日月也彻底沉醉,但杀伤力却越来越大,这曲子如刀,已将树叶切破,已将日月搅碎。如此弹奏有了一刻钟,曲子里的刀光剑影突然全失,又复动听,那人一收手,琴已立于其侧,那人作揖说,好剑法!他说,前辈承让了。他此刻才知道,那人是潇湘雨莫大先生。莫大先生是衡山派掌门,但生性潇洒,不愿为身名羁绊于小小一个衡山,常年不在衡山,喜欢游山玩水。莫大先生在认识他后只说了幸会,便离去了。
去桃花岛那次,他却完全是误闯,他因为一则错误的情报出行东海准备捉拿一个奸臣,未果而返,在大海之上,几万里未曾饮得一滴水,食得一粒米,突然遇见一座装满桃花的岛,他没多想就登岛进入那片桃林了。没曾想,这桃林却大有玄机,看似惊艳,实则暗藏杀机,他每往一个方向走都会遇到一个十分强有力的阻拦,似有一堵墙,欲破之却无处着力。
突然一阵箫声袭来,与莫大先生的柔软处暗藏杀机不同,这箫声却好像根本无法抵挡,很露骨,就是要取人性命,箫声过处,连桃花渲染的红却好似鲜血一般,腥气逼人。箫声在桃林间穿梭了有好一会,突然停下,悄然遁去。这般古怪的音律他生平未见,当他运起内功与这滞留在身内的箫攻对抗时,突然迎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也就是在那一刹那间,他找到破解这箫攻的门道。高人并未走远,箫声再次响起,这寒气逼人的箫要把这桃花之地也劈出一道口子来,他运起剑法,与箫声中的寒冰斗了起来,箫欲劈山,他便救山,箫欲将天海劈开,他在声浪上游走,突然箫声停下,茫茫桃花里开出一条路来,走出一个青衫人物来。
黄药师说,他这套箫法曾经只有一人能破,那便是如今镇守襄阳的郭靖郭大侠,黄药师留下他吃了斋饭,推荐他去襄阳投奔自己的女婿,也算报国有门。他已不爱军队里的生活,就此与黄药师拜别。
转眼间,天已近下午,日薄山西,柔和的光披在脸颊上,无比惬意。这个人是谁,他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对于明天的比武,他竟一点信心也无。那般强悍的内力,必来自于深山秀水之间,不曾为世俗所扰。
他曾领教到那些秀气的功力。有一年,他到川陕秦岭,天降大雨,便就近选了一处山洞避雨。真是一个好山洞,上方的草木把这石阶护得滴水未沾,往山洞内看去,却十分深邃,充斥于其间的黑暗直欲把人撕碎,他看得越来越惊,突然山洞里飘来一颗石子,他急忙躲闪,石子直直嵌在石阶上,落下几片灰尘。洞中人道,何方高士,外面天寒,进来避雨罢。他依言,穿过数层石道,果然里面大不相同,竟有灯光,也有饭食,桌旁坐着一位深不可测的人物,其人必有很深道行,脸庞却是十分俊秀,英气逼人。那人道,高士想必是从北方来的罢,肯定饿了,几叶斋饭,还请不要嫌弃。
食过斋饭,那人将饭食腾开,说道,世间再难有你这般剑法高明之人,不如与我下得一副棋子如何?说罢,以石阶为桌,周边石子为棋子下了第一步,静候他下第二步。他惊在当场,想不到这深山幽谷里有如此其人。他们在洞里下棋直至雨停,他起身作揖道,前辈功力深厚,晚辈佩服。那人亦起身,天下少年英才就数你了,说完又回了一礼。他问,敢问前辈是何方神圣。那人捋了捋胡须,你在秦岭间行走,自会听得我的名字。
后来他知道,那人是逍遥派祖师逍遥子,人们说,他已活了几百年,几与达摩祖师一同开创武功大道,是为后人十分拜崇的人物,但他生性不爱著书立传,以此后人只知他创立了逍遥派。
他在江边踱步,日色把他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江边开始阴沉下来,回响在耳边的只有那从断崖上飞下来的瀑布了。他感受到其所未有的孤独。回到茅屋,天已彻底黑了,周围万籁俱寂,江平静得可怕,还好周围农夫的田地尚在,传来几声蛤蟆叫,还有各种蛇虫响起,但是内心却益加孤独,在这静夜里,他想到,原来,多年来,从告别军旅生活以来,他看似独来独往,渡船,游山,行客,却一直活在人群里,他离不开人群,离不开被人们谈论,歌颂,讴歌。如今站在这四面环山之地,人烟全无,也第一次彻底活在这寂静里,原来山色这般空灵,灵魂这般滚烫,他走出门去,看着这满天星辰,以前他认为那些都属于自己,如今第一次意识到失去了,彻底不可拥抱。如果山水能披上一层声色多好,不像现在这般冷傲不可接受多好,他想去寻找这层声色。
第二天他一早就醒来了,赏心悦目看着这饱含生机的一切,他突然拾起宝剑,踏上行舟,又复往云雾里去。他走了。
不知过了多少年,人们听说,杨过杨大侠曾在一个山洞里从一位故去的大侠那里习得一样剑谱,天下无敌,还有一座神雕跟随其左右,那位大侠在剑谱下落名是——独孤大侠,不知是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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