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

狐

（一）

苏青竟然迷路了，在这片她不知来了多少次的林子里。她和爷爷在天还没亮时就走进了这座山。最珍贵的药材性子也最灵，总能把自己藏得好好的。有些百年难遇的药材，你要没有点好运气，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

爷爷眼睛不太好使，但他总能感受到那些神物的气息。苏青就跟在他后面，睁大眼睛四处搜寻着，每个角落都不放过，找到了苦心菊，才能救回林言的命。

林言是苏青的未婚夫，他们才定亲没几天，林言就生了一场怪病，精神恍惚、直发虚汗，常常处于昏睡状态。爷爷行医多年，诊脉后说他体内淤结着一股热毒，可把上好的丹参、当归、三七等药材用了，好多个方子使了，仍是没多大反应。

苏青住的镇子背后就是一座大山，山里的仙草灵兽不胜枚举，蛇蝎精怪也不少。爷爷常年在山里转悠，稀奇古怪的事也遇到过几件，每当别人好奇心作祟问他时，他只笑不语。这次林言生病，各种药方换了个遍也不见好，苏青心里不由得隐隐焦虑起来。爷爷看出了她的担忧，安抚道：“生死有命，福祸在天。林言这小子生就一副富贵样，挺得过这道难关。后山上有种叫苦心菊的花，应可治疗这种病症，可惜我很久没遇到过了，如今也只有找来一试。你聪敏灵慧，只要有心，定能找到。”

可现在，她却在这片找药的林子里迷路了。刚刚太过入神，什么时候跟爷爷走散了也不知道。这时太阳已快升起，朝光远远地射入，高大浓密的树木将它分成成千上万束，在地上投出一个个光晕。雾气蒸腾，整个林子显得朦胧又神秘，不时有鸟扑棱着翅膀飞过，才算给这寂静的地方添了一点生气。

苏青内心有些奇怪，这座山虽然深不可测，少有人走进其深处，可入山的这片林子她却再熟悉不过。和爷爷进山没多久，不可能走太远，但眼前这些景象却陌生的很。她镇定心神，大着胆子四处走动查看，发现周围的草木都很罕见，不由得一喜，苦心菊很有可能就生长在这样的地方。很快，苏青就忘了自己的处境，专心搜寻起药草来。

在光线昏暗的林子里呆久了，苏青开始觉得头晕眼花，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她随手扯过一根枝条拨弄抽打着杂草，心中焦燥烦乱。隐约间，她只觉得身旁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头一转，苏青被吓了一跳，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蹲坐在她不远处，一对蓝色的眼睛正幽幽的看着她，美丽的事物总让人心生敬畏，苏青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狐狸似乎把她从里到外看了个遍，在这样的审视下她紧张得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是好。那白狐忽然起身，朝着林子深处走去，姿态优雅从容。在快要消失在人视线中时，它又停住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苏青，苏青明白过来，这白狐竟是要为她指路。

已是正午了，阳光执着地拨开层层枝叶投射下来，映在地上亮的有些刺眼。一人一狐静静地相互对视着，整个林子空旷而寂寥，说不出的诡异。这狐狸要带她去哪里？自己该不该跟着它？饶是苏青平是胆子再大，此刻又不由得犹豫起来。

“万物有灵”，爷爷的话又在苏青的耳边响起。不管了，先跟着去看看再说。苏青压下自己心中的恐惧，向着白狐靠近了几步，它随即转过身小跑了起来，苏青只得快步跟上去。狐狸速度很快，可每当苏青快看不到它时，它又会慢下来，似是在等苏青。苏青一边小喘着紧跟前面的一团白色，一边暗暗称奇。要不是肚中的饥饿感很实在，双腿又酸又痛，她真以为这只是一个梦。

狐狸突然停下了，转过身偏着头看着苏青，低低的嚎叫了一声。苏青听不懂它这是什么意思，只得往前靠了靠。白狐转过头，这次开始慢慢悠悠地走着，一直走到一个小土坡前。苏青一头雾水地跟过去，入眼的是一个半人高的小土堆，尖尖地隆起，长满了枯枯黄黄的杂草，特别像——坟堆！苏青一下子头皮发麻，后背冷嗖嗖的，像有人在对着吹气一般。她毕竟还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也是知道害怕的。可她的意志仍不同于常人，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是一般男子可能也要拔腿就跑，但苏青硬是忍住了。她很恐惧，更多的还是好奇，这一切太奇怪了，这只狐狸想带她来这干什么？她忍不住去一探究竟。

白狐蹲在坟堆旁，风将洁白的毛发吹起，显得飘逸而灵动。它忽地伏下身去，小狗一般趴在黑黑的地上，对着坟的一侧呜呜哀鸣，音调凄婉。苏青整颗心都被小狐狸的叫揪了起来，心底一软，恐惧去了大半，抬腿走到狐狸面前。她什么也没想，只想摸摸这美丽的小生灵。

苏青碰到狐狸毛茸茸的脑袋时，触到一手顺滑，比自己在千衣坊摸过的最上等的绸缎感觉还好。表层的长毛微带冰凉，轻轻松松就从指尖溜走，下面接近皮肉的部分又温热一片，苏青不由觉得有些别扭。狐狸似乎也很不习惯这种爱抚，在勉强配合地让她摸了几下后，站起身恢复了之前的冷傲姿态，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前方。手底的顺滑忽然不见，苏青微有些遗憾，目光也随着狐狸所看的方向移动。这目光一转，又让她看到了可怖的一幕，身子不由得大幅向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她正对的小坟堆，底部竟是空的，黑黝黝地冒出一个洞，看不出有多深。而从那片漆黑中，冒出了两道绿幽幽的光，正直勾勾地射向苏青。在一连串的惊吓下，她全身已软的得没有力气，只能半坐在地上和那道光对视着。

正愣神之际，身旁的狐狸呜咽了一声，竟“蹭”的一下跳进洞里，一抹白色一闪，就消失在黑暗中。苏青吓了一跳，努力撑起软了的身子向洞口靠近，找寻那狐狸的踪影。面前的洞很平整，不大却深不可测，周围的泥土看着还很新鲜，应该是不久前才被挖出来的。隐约间，从洞里传出一些响动。似是狐狸的叫声，又掺杂着些别的什么东西。

苏青眼也不眨地盯着狭小的洞口，约摸半柱香的功夫，伴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狐狸出现了，嘴里好像还叼着一团什么东西。苏青定睛一看，发现那竟然是一只胖墩墩的小狐狸，通体雪白，十分可爱。大狐狸把小狐狸叼到苏青面前，又向她推了推，苏青不由得楞了。这时，一声绵软软的叫声响起。不是小狐狸，也不是大狐狸，而是从黑洞中发出来的。苏青眸子一转，又对上一双熟悉的绿幽幽的眼睛，洞里原来还有一只狐狸。那双眼睛离苏青越来越近，渐渐地，它的主人也出现在洞口。这是一只极美的狐，静静地趴在洞口，看着小狐狸，又看着苏青。她很瘦，几乎可以看到那层白色皮毛下的骨头。灵动的眼神传递出她的温柔、聪慧、狡黠，可又暗含着疲惫、瘦弱与病态，它们像火山一般，隐隐潜伏在狐狸体内，随时可能爆发，将它整个吞噬。苏青略懂医理，看得出这只狐狸患了极严重的病，已时日无多了。

小狐狸很不能适应突然到来的光明，跌跌撞撞地向着它安全温暖的家和慈爱的母亲移去，大狐狸将它截住，抓到苏青的脚边，又向洞里的狐狸走去。两只大狐狸同时抬眼看了看苏青，转身一齐朝洞里走去。苏青愕然，抱起正满地乱爬的小狐狸，不太懂它们这是要做什么。忽然，一阵猛烈的撞击声从黑洞中传来，小小的土丘轰然倒塌，变为一片废墟。

细小的尘土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上扬，漂浮在空气中。整片林子重归平静后，依旧是一人，一狐。

那日，苏青抱着怀里的小家伙找到家时，已是深夜。天上繁星点点，月光柔和倾洒在树林里，照亮她回家的路。苏青一个人在偌大的林子里走了很久，却一点也不害怕。看着在她怀里安睡的小狐狸，她觉得充满了力量，就像一个母亲要护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哪怕前面有豺狼虎豹，也是不怕的。

（二）

很快，青山镇的人都知道苏青上山药没找到，反而捡到了一只白色小狐狸。这可是稀罕事，白色的狐狸，有几个人见过？大家都羡慕苏青运气好，可也有几个年长的人觉得此物不详，最好想办法处理掉，众人对此议论纷纷。

关于小狐狸的事，除了爷爷，苏青谁也没告诉。爷爷听后摸摸花白的胡须，说道：“它的父母既将它托付给你，你也带了回来，也算有缘。好好养着就是，等大了些再放回山里去罢。”就这样，家里多了只小狐狸。

狐狸还小，养起来也麻烦，每次给它喂完米汤，苏青裙子总是湿淋淋的一片。但苏青是个很有耐性的人，小狐狸在她细心的照料下一天天胖了起来，肉墩墩的像只小狗，它的眼睛和母亲一样，深邃而温柔，常常把苏青姣好的面容倒映在里头。当它把毛茸茸的身子往苏青怀里拱去，粉嫩嫩的小舌头舔舔她的手指头，随后埋头呼呼大睡时，苏青心里一片暖热。

看着臂弯里圆圆的小脑袋，苏青忽然想到了那片林子、土堆，以及，那两只狐。如果那天没有碰到自己，这小狐狸现在也就不在了吧。动物的感情，有时人都无法比及。她又想到了林言和自己。自己日日去上山找药，却总是无果而返。林言的病也就一直不好，人瘦得厉害。昨天去看他，难得他没有睡着，人看着虽憔悴，可隐隐地还有一股精神气撑着。他微张着嘴，说什么“好不了”、“退婚”之类的话。苏青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他干涩苍白的嘴唇，忽地凑头吻了上去，滋润那两片薄薄的唇，也堵住了它后面的话。她紧闭双眼，睫毛轻颤，却一步不退。林言轻轻叹息一声，牢牢抱住了眼前的人。

回想昨日种种情景，苏青脸上热得发烫，嘴角不知不觉上扬。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找到苦心菊。林言没有亲人，就像怀里这小狐狸一样，除了自己，他还能依靠谁呢?可想到昨日他说的话，苏青又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时，屋外一阵嘈杂声响起，打断了苏青的胡思乱想。出去一看，低低的竹篱笆旁站着一个矮胖的男子，身穿暗金色长衫，一双眼睛不大，却明亮锐利，透出精明，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爷爷背着身子，侧着头听他说话。

苏青认出这是镇上同仁堂的大掌柜王安富。说起同仁堂的发展，可谓一个奇迹。两年前，王安富只身一人来到青山镇，看模样不过三十来岁。他用二十两买下了几乎要关门大吉的同仁堂。短短几个月，同仁堂就成了青山镇规模最大的药房。小小一个青山镇，自然不会过多的医药需求。可王安富从村民手中收购的大批药材总能卖出去，甚至供不应求。有人说，王安富的药材主要是卖到京城的，利润极高。到底是不是这样也没人去深究，不过同仁堂的强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同仁堂也帮人看病，效果不错，但就诊费用也不低，大家有什么病痛折磨还是喜欢找苏青爷孙俩。因此，苏青和爷爷的生活也没受到太大影响，两家也就没什么交集。可是，这王安富今日来访，是为了什么呢？

王安富似是看到了苏青，竟十分高兴的样子，招手让她过去。苏青刚一靠近，他便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拿出一个木盒递给苏青，说道：“苏姑娘，你看看这是什么？”苏青满腹疑惑，接过后看了看爷爷，爷爷向她点点头，表情却些复杂。苏青没有多想，打开一看，睁大了眼睛。她骨节分明的手向盒子伸去，却又在上方虚虚停住，轻轻颤抖着，眼眶早已湿润。古朴的盒子内，一朵嫩黄色的花在正中央盛开。两片又大又绿的叶子上，细长的花瓣层层交叠、纹理清晰，想要从盒中伸出来一般舒展着，阵阵清香扑面袭来。苏青做梦都会梦到的花，现在就在她手上。她小心翼翼地合上盖子，克制住自己的兴奋与喜悦，敛声向王安富道：“想必先生也知道这花对我何等重要。请把它卖给我，多少银子先生开个价就是。”

王安富笑了笑，抬手拿过盒子：“我是个生意人，今日带着它来，自然就是为了和苏姑娘做个买卖的。姑娘知道这花的可贵之处，我得到它虽是机缘巧合，却也废了不少功夫。”他顿了顿，略有深意地看向苏青：“可银子我是不缺的，若真是为了钱，卖到哪里都比到这好。”

苏青不解，忙问：“那不知你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尽可悉数奉上！”

“听说前些日子姑娘在山上捡到一只白狐，我向来喜欢收集奇珍异物。不如就用它来换吧，如何？”王安富抚摸把玩着手中的木盒，缓缓开口。

苏青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开口：“白狐虽少见，终究也只是狐狸罢了。可我把它养大，多少也有了些感情......”

“这我自然理解，不然今日也不会亲自来问。”苏青还不曾说完便被打断，“但它终究也只是个小畜生，如何能与人相比？我向姑娘保证，这小狐狸到了我的手里，日子过得只会比现在好。这样吧，我给姑娘几日时间考虑考虑。这花，我先替姑娘保管着。”王安富说完，便和众人转身离去。

苏青看着王安富的背影渐渐远去，转过头对着一直站在自己身旁的爷爷问道：“爷爷，我该怎么做？”

须发皆白的老人刚要开口，少女便截住了他的话：“不，爷爷，我该自己去做决定。你别担心，让我好好想想。”话音未必，苏青转身跑进了屋里。老人看着紧闭的屋门，轻轻叹了口气。

在床上蜷成一堆白团子一听到门响的动静，便向门口爬去，苏青赶在它掉下床前接住了它，把它抱在怀里轻轻蹂躏。小狐狸的乳牙日益坚固，尖尖的牙啃咬到手上微有刺痛。苏青把脸埋在它顺滑的皮毛里，感受着它的体温和柔软，心里有些慌乱。王安富说过，会好好对小狐狸的，应该不会食言。可是，小狐狸这么信任依赖她，她几乎也把小狐狸当成自己孩子一般照料。送给别人，她真狠得下心么？如果不送，林言怎么办？一个接一个问题冒出来，苏青想得头疼。

当天晚上，苏青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和林言手拉手走着，周围忽然陷入一片黑暗，林言也消失不见。苏青急的大叫，可没人回应。黑暗中，两双发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一蓝一绿。苏青找不到方向，就在眼睛的注视下胡乱摸索，脚底突然一滑，跌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她猛地惊醒，发现被子掉到了床下，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月光将整个屋子照亮，小狐狸在自己身旁睡得正香。

接下来的日子，苏青整天心事重重，做事出了很多差错。爷爷看在眼里，有些心疼，却也无可奈何。这天，苏青去看林言，喂了药、陪他说了会儿话后，苏青准备离开。转身时林言突然拉住她的手臂，温柔地看着她：“发生什么事了？”苏青不自然地笑笑，回道：“没事啊，可能是昨晚没睡好，今天总觉得有些累。”

“撒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完全依靠着你，你也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扛着，我们应该共同承担。还是，你觉得我很没用，不能帮你什么。”林言垂下了眼睑，声音越来越低。

“不，不是这样的，你别乱想。”苏青慌忙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