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门口写着几个字:认识你自己。
我估计,当年的希腊人无非是想拿哲学命题装点一下门面——看咱爷们儿多深邃——可没打算深究,不然最喜欢叨咕这句话的苏格拉底也不至于被判了死刑。
本来嘛,人都会挂,庙都会塌,千百年倏然而逝,认不认识自己又能怎地?
我有一位朋友叫刘邦,他就深谙此理,说搞运算我不如张良,搞后勤我不如萧何,搞市场我不如韩信。
说得不错,虽有讨好卖乖之嫌(况且那三位也未必买账),至少表达出一种态度,即作为领导,我不必也不能是全才。凡事都舍我其谁,不现实,而且境界偏低。
这多少算是一种诡诈的自我认识,不真诚,但是聪明,算是看到点好处。
反观项羽,人格魅力大,硬生生把一场败仗干出了美感,堪称行为艺术。他的自刎,不能说是糊涂账,他对自己也有一番清晰的认识——无颜见江东父老——父老眼里那个项羽多好看,一定不是我,一定不是我,一定不是我。
所以死了算。
这种自我认识偏感性,便于入戏,但是偶像包袱太重,幸亏死得早,放在今天,很容易人设崩塌。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项羽好歹是有底子的,说他以死殉道不足,至少殉情有余,人家死得起。怕就怕有些人明明生了副刘邦德行,却总以为有虞姬和若干父老惦记自己,没事还拿把剑寻思,哪种姿势抹脖子最好看。
遇到这种人,须直言相告:人固有一死,你抓紧落实。
当然,真认识了自己,可能麻烦更大。
好多年前有个新闻,说北大毕业生不去做脑力劳动却杀猪卖肉,一时人人称奇。称奇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多有恶评,然而还没见当事人如何反抗,哪怕耍出几闪刀花,就被当地区政府录用了,有点下凡的神仙重新归位的意思。可是就在去年——2016年底,这哥们儿又出来杀猪了,老夫掐指一算,他大约也有五十岁上下年纪,再耗几年满可以平稳退休,而以知天命之高龄重操屠刀,你说他是终于想明白了呢,还是又犯糊涂了呢?
我以为都不是,时机到了而已。
孙悟空不是进了八卦炉之后才知道自己是只猴儿的,他一早便认识自己,只是别人不认。现实情况就是如此,你没长成他们看惯的样子,哪怕美猴王,也是怪胎。
那怎么办?忍着,假装得到教训,假装重新认识了真我,先让大伙儿满意,再伺机捡起金箍棒,动作还别太大。
北大屠夫完成这一套标准动作用了12年,其间该认错认错,该工作工作,该练刀法——我猜没耽误——继续偷摸练,有人说这是自我认知最终战胜了社会认知。要我说,没那么悲壮,他无非是等待,等当年那些看热闹的人不再看他。
伟大的哲学家渥兹基说过:“新观念从未真正战胜过旧观念,好在持有旧观念的人早晚会死光。”
认识你自己,然后活的比他们长,仅此而已。
举个例子,托马斯·哈代,爹是泥瓦匠,他十六岁起也学建筑,数度获奖,本来照此下去便可衣食无忧,甚至光宗耀祖,可他二十多岁却忽然转向文学创作。
天才吗?十足的天才。
天才是要在一无所有的时候就认清自己,可这是马后炮。如果他没能活到写出《苔丝》和《裘德》,亦或在写出后被人骂死,自贬其格,那他就是个蠢货。
好在哈代争气,一铆劲儿活到88岁,天赋神采,淋漓尽致。如今那些骂他的人连名字都挥发没了,而他将继续得享尊荣。
再说个反例。
乔治·奥威尔,出生在中产家庭,这让他一生都感到羞愧,因为他很早就认识到自己对底层人民怀有的深切怜悯(其实他家落魄,也不怎么有钱)。于是毅然决然放弃做体面的英国绅士,跑到缅甸当警察,以为这就能实现自我价值,还是太年轻啊,接触的警察少。
后来索性去当流浪汉,可能还真得到那么点报复社会的快感,不然怎么会一浪六年?然而又怎样,终究改不了英国上流阶层的伊顿口音,张嘴就露馅儿。
奥威尔应该算是很自知的人了,对自己也够狠,立志要做彻底的穷人,如果他能像哈代那样活到八十岁,影响力还能更上一层。可惜,47岁死了,结果他写书赚回来的版税让他的遗孀一生都挥霍不完,倘若泉下有知,恐怕又要拿自己撒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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