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夜

小时候，过年守岁是最神奇的事情，终于可以亲眼看到时针从8划到9，再从10划到11。然后昂起斗志，强撑着眼皮，巴巴地等着12点钟敲响。

现在的我们，轻而易举地就来到了凌晨两三点的深夜，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焦灼地等待天明。

小时候，800米赛跑能把我吓哭，我不知道那将要绕操场多少圈。如今，我从地铁站骑车八公里，沿着路边的一棵树一棵树，觉得慢慢地慢慢地也就到家了。

小时候有天放学，我沿着回家的路走了好久，也不见爸爸来接我。黄昏的太阳温软地照着，我走在独自一人的马路上，从恐慌到哽咽，最后嚎啕大哭。

如今，此刻，这个深夜，在离家万里的遥远的地方，我独自一人，穿过街灯和人流，带着一天的疲倦回家。却淡然得无比寻常。

那些走过的路，一点一点，在把我们的眼界拓宽，那些经历过的事情，一件一件，把我们的心锻造得强大。

就这样没有征兆地长大了啊，对金钱、路程、时间所铺陈开来的数字有了更深远的了解，才发现当初那个囿于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的我，其实是多么幸福。

长大后好像对一切有了更疯狂的掌控，可以攥在手里，也可以任性挥霍。然而除了孤独，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最起码这个夜晚的我是孤独的。

我真正感受到孤独，是骑车行过一个书摊的时候。没有遮掩，没有铺垫，在两颗树之间，

满满一地的书整齐地码放着。

摊主是一个老爷爷，他站在一辆老式自行车前，捧着本书，把脸凑着，仔细地看。

黑衣黑帽，好像是带着老花镜。那一片并没有明亮的路灯，只是些影影绰绰的零星的光，老爷爷就那样笔直地站着，弯着头好像要贴到书面上。

那一幕场景到现在想起来，依然百感交集。

我想起了小时候摸黑写作业的自己。这时候妈妈会凶巴巴地对我说，还不快搬到屋里去写，小心眼睛弄瞎了。

然而却没有一个老奶奶在身旁提醒他：别看啦，老头子，陪我聊会儿天。

在已接近零点的时刻，在行人寥寥的路边，唯一陪伴着的就是那些和他同样孤独的无人翻阅的书。

这么一大摞书，这是他摆夜摊的开始，还是辛苦了一整个白天的结束。

等夜色越来越深，等清晨越来越近，等他周围的温度由冰寒变成炽热。这么一大片孤独的书摊，将随着孤独的他去往哪里。

我的孤独突然像是被囚禁了太久的妖魔，从瓶口窜出来，一下子就释放成无数颗密集的子弹，将我覆盖，把我摧毁。就那个一瞬间，我突然有了小时候一个人走在马路上的恐惧。那是一种不可战胜的强大的孤独感。幼年时候的我们，大多应该是不觉得孤独的，有伴我们长大的爸爸妈妈，有陪我们玩耍的小伙伴。孤独这个成熟的词，是从跳脱出自己的世界，去往更远的地方开始的。

当那些紧紧环抱我们的温暖正一点点褪去，当我们在一个人的旅途中混迹了太久，突然，会多么怀念躲在妈妈的怀里的时光，会多么希望出现一双手，来握住我们的一双手。

当时我匆匆而过，一心赶路，此刻却是特别遗憾特别后悔。我应该停下车去看看那个书摊的，我应该蹲下身去，翻一番他的这些书，就算不买，我也应该拿起一本问问他：爷爷，多少钱。我应该制造一段对话给他，让他的这个夜晚有些小插曲，让我们彼此的孤独都能有所消减。

我应该像对后来遇见的清洁工阿姨一样，给他小饼干，跟他讲话。哪怕聊不下去，也起码让他知道：别孤独，我正和你一同孤独。

现在，我还想起了一个月前那个明亮的清晨，我遇到过一个老奶奶，

她蹲在路边喝白粥，饭盒盖子上搁着假牙，一只布鞋挂在它装废品的三轮车把手上。

我停下来跟她搭讪，原来竟是老乡，我跑到很远的地方给她买了一个包子一个鸭蛋。她跟我讲她的家庭，告诉我努力生活一定要快乐。

现在，我想起她来了。还有昨天晚上遇到的坐在路边低头打盹的清洁工阿姨，她面前的布袋子里放满了矿泉水瓶。还有昨天晚上，那个在夜色中努力看书的老爷爷....

我全都想起来了。我预设了他们晚上回到家后，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的情形。

其实，他们的每一个独自熬过的黑夜，应该跟默默前行的白天一样，都是孤独的吧。

后来我写了个段子，黑夜，对我来说，就是白天放了个浓墨重彩的屁，弄脏了腚。黑夜里弥漫起来的那一层浓雾，它其实不叫孤独。也许其实，白天和黑夜都有一层浓墨重彩的雾气，只不过白天有阳光，心不再那么沉重而已。

所以，如果孤独的话，就在白天的阳光里尽力地去让自己笑吧。晚上早点睡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