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中午一下班,我就背上背包跟妹妹到约定的地点会合,简单吃了个饭又匆匆赶到火车站坐上回家的火车。待到下车已经是傍晚时分,妈妈打来电话让我们先等一等。 已是立冬,早几天还穿着短袖的广东已经悄然起风,站在没有了太阳的天空下不免有点寒凉。
远远看见爸爸开着车过来,赶忙迎了上去。我爸从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出差,因为出差所以他一直没有开车的机会,直到这两年渐渐把工作放在一边,他才慢慢把生疏了的车技又熟悉起来。一上车妈妈就递过来俩鸡腿让我们先吃上,从火车站回到市区要一个小时,生怕我们饿着了,鸡腿的味道陌生又熟悉,弥漫在整个车厢里。 今晚要回爷爷奶奶家吃饭。
爸爸让我把日光灯打开,昏暗的房间变得明亮起来。我这才看见病床上爷爷的脸,有种带着疲惫和虚弱的黄,比夜晚的车灯要暗淡,比秋日的菊盏要深沉,脑海里大概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蜡黄。他的眼睛微闭,平日里大伙为了不影响他休息都只开床头发出黄光的壁灯,也因为那个黄光的壁灯我到这会才发现他的脸色如此触目惊心,这和我一个月以前离开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颜色啊!
一个月前大伙一直以为只是简单的胃炎,却在复查时发现是胆管阻塞,严重影响肝胆功能。在我27年记忆里,爷爷身体硬朗,除了我三四岁的时候被摩托车撞伤进了医院以外几乎只有过轻微的感冒,而近年来虽然他的食量下降,但也不影响他的身体健康,没想到却在如此高龄被疾病纠缠。这个病最难受的是疼痛,以前就听朋友说过胆的疼痛是强烈到让人会在地上打滚的程度,但爷爷却总是一声不吭,拧着眉按着肚子,暗暗地叹口气。他不愿意麻烦人,甚至是陪在身边照顾的子孙,只是现在看着他紧紧撮着的眉头我的心就一直揪着,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姑妈说这几天好多乡亲来看爷爷,都在感叹为何要让这么好的人受这样的罪。爷爷是个热心肠的老人,以前爷爷在国企当领导,帮很多乡亲解决过工作的问题也帮过很多人度过困难,所以大家也都很感谢他敬重他。他在我们乡里很有名望,平日里有点什么风波总会邀请爷爷出来主持公道,前几年爷爷还跟几个一样八十高龄的老爷子一块抓过偷车贼。 爸爸把爷爷扶起来,我触碰到他瘦骨嶙峋的身躯,那些脂肪已经完全从他身上消失了,虽然爷爷向来都是瘦削的身材,但健康的时候仍然是有肌肉脂肪支持着,而现在,我只能摸到衣服覆盖着他的衰老的皮肤包裹着骨骼,扶起来更加小心翼翼。我只好忍着眼泪。
他张开嘴说:“我要喝点东西。”声音却微弱得只有趴在他唇边才能听到。我把衣服盖在他身上,爸爸坐下来让他靠着,姑妈倒来开水,先用指头试了试温度,又抿了一小口才喂到他嘴边,只不过爷爷依旧倔强地自己接过水杯。我们家的老人都不愿意给年轻人添乱,平时生活上都是除了照顾自己以外能帮年轻人多少就多少。
妹妹探过身来:“爷爷,我们喝点药好不好?”妹妹是爷爷最疼的小孩,所以我们交给妹妹这个最艰巨的任务。爷爷生病的这段时间,每天都在喝药,但病程越来越长,他也有点失去信心和耐心。现在爷爷闻不得一点药味,只要房间不关严实漏进一点药味就会抓狂,在床上辗转反侧甚至发起脾气来。也许只有妹妹开口,爷爷才会松口答应。
爷爷一边微微点头,一边半开玩笑地对妹妹说:“你这个叛徒。”可这个应允对于我们家来说比中了彩票还开心。药是求来的,这个医生医好过很多像爷爷一样的病人,虽然爷爷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但那些病人证明了无论医治的疗程多么辛苦,最后结果是好的,这种希望的结果对于我们全家来说都是莫大的喜讯。听叔叔说昨天夜里爷爷笑醒了,问他是不是梦见什么了,他说梦里自己钓了条半斤的黄墙鱼。钓鱼是爷爷退休后最大的爱好,发病前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有朋友家人陪他到海边钓鱼,这一钓就是二十几年,顺带把我爸爸叔叔伯伯全带成了钓鱼爱好者,每次钓鱼都是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这次爷爷重病,大伙便总是鼓励他:“多坚持一阵,好好吃药,恢复了咱们就去钓鱼!”。
大伯父时不时踱步进来看一看,又回客厅思考着事情,偶尔嘬口茶。他是我爸他们这一辈的老大,打从我有记忆以来,他都是一副严肃的样子。以前我很害怕他,长大了渐渐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才越来越喜欢这个大家长。他不苟言笑,但他一直默默地为这个家,为家里的老人小孩打点着生活。这次爷爷病重,照料爷爷撒尿排便洗漱更衣这些最脏最累的事情都是他一手包办,又因为他家里条件最好,所以连医药费用也一力承担。伯父见姑妈出来拿药便又走进房间,他趴在爷爷身边对他说:“爸,我们都知道药很难喝,如果我们能帮你喝肯定帮你,只有喝了身体才能好起来,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
姑妈赶忙把早就煮好的中药端过来,一道拿来的还有一口塑料桶、一张薄膜和一条毛巾,她把薄膜铺在床上,又把毛巾铺在爷爷胸前。爷爷奶奶的晚年一直是她照料的,姑妈一生未嫁,所以一直住在家里,正好帮忙分担了照顾爷爷奶奶的重任。 爷爷把水杯递给我接过姑妈端着的药碗,喝了一小口就赶忙把桶挪过来。 “没事,不会吐的,咱们吃了止吐的药了。”姑妈安慰他。
妈妈说,前些天爷爷不肯喝药是因为一喝药就吐了,胆管阻塞导致的胆汁没办法分泌,所以胃没有了胆汁帮助消化,一受到刺激就会恶心呕吐,他才会怕极了吃药。见这症状只好让医生又开了止吐的药丸子,每天先服用药丸,再哄他喝药。看着他老人家这么大年纪遭这茬罪,大伙也都不忍心再强迫他一定喝药。所以今天妹妹能哄着他喝一点总比都不喝强啊。才喝了几口他便推掉药碗,我们知道要再放一放了,不然容易适得其反。 爸爸只好又扶着他躺下,才躺平就又见他皱起了眉头,我赶紧拉过妹妹的手让她给爷爷揉按,希望能够减轻爷爷的痛苦。
对于一个缠绵病榻的亲人,看着他受苦无异于自己受苦,我实在不忍眼睁睁看着老人承受如此的痛苦,只好把头扭开,此刻甚至更希望痛的是我而不是我在乎的人。只是这种全家人一起付出的心让我感动也让我不愿意离开爷爷的身旁,我们都希望自己的照顾自己的用心能够为他分担一些,再多一些。
现在,我在那个距离家乡500公里的大城市,这里高楼林立,人来人往。有时候会思考,为什么当时我要远走,离开家乡离开家人,来这个没有归属感的城市打工,拿着刚刚够自己花销的工资,住着不属于自己的房子,吃着地沟油炒出来的外卖,挤着最拥挤的地铁。如果当时我选择回家,现在是不是又是另一番光景?虽然我的家乡不够发达,虽然它并不适合年轻人的发展,但也许有一点我不会后悔——至少我能够在家人身旁,无论痛苦还是哀愁,我能去分担,能去陪伴,能去尽自己的一分力量······而我,只能在心里牵挂着,祈祷着···
以前我从没想过“家”这个字对我的影响和意义如此重大,但很小的时候我就为我生长在这样一个有人情味的家庭而庆幸,每个周末我们都约定一个聚餐的时间,无论大家多忙,周末的晚上都会回爷爷奶奶家吃一顿大餐。宴席之间大家谈天说地,上至国家大事下至生活零碎,姑嫂妯娌兄弟姐妹都和睦相处着,当其中有人陷入困难或者纠纷,也总有人会出来帮忙寻找解决的办法。我甚至许下愿望,如果以后嫁出去了我也要经常带我的另一半回家吃饭,让他感受我们这个家的氛围。而对于这个家,自懂事以来,爷爷奶奶就像两颗为我们遮阳蔽日的大树撑开一片绿荫,他们和我们的爸爸妈妈一样是我心中永远牵挂的源头,所以我很难想象我失去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心情。
我从没想过信仰是什么,但当我看到受着皮肉之苦的爷爷的时候,我在想信仰就是支持你永不言弃的力量,支持着你无论生死都往美好的方向去想,只有这样心灵才能获得安宁与解脱。 一个没有信仰的人许下这样的心愿不知道上天能否听到:如果我的寿命有100年,我愿意为了每位家人折寿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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