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德二爷是教会我喝酒的那个老头。
他姓王,与我们老乔家是世交,但真正与他老人家熟络,是我在故乡当知青的时候。
叫他二爷,说他是"老头",是因为我在家族中、在街坊中辈分小。老话常说"穷大辈",但我家在街坊邻居的排辈中辈分小,却并不富裕。在故乡,与许多街坊论辈,小我十几岁乃至二十几岁的人,称呼其为爷的人很平常,称呼其为叔的人更是常事。也许是远祖曾经富裕过或家族人丁比较兴旺的缘故吧。立德二爷的年龄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他的长子比我还小两岁。我高兴与二爷在一起谈天说地,倒不如说他老人家钟爱于我。
1969年我成为一名回乡知青,十八、九岁,还很青涩,因为在生产大队的青年队里,结识了二爷的长子王振华,出工之余,常到他的家中找振华叔玩,久而久之,与立德二爷熟悉起来,后来渐渐成了忘年之交。这位二爷阅历很丰富,他当过八路,打过日本,亲自端过日本鬼子的炮楼,也打过老蒋,负过伤,成了一位革命伤残军人。
讲到这些亲历,他绘声绘色,比如打日本的炮楼,他会讲鬼子的炮楼有两层,每层都有密密麻麻的枪眼,炮楼外有壕沟,沟上有吊桥,发现有八路军袭击,鬼子与皇协军的枪打得像刮风一样,"咋办?"他戛然而止,让你去猜想,听者思考之中,他会告诉你,八仙桌外蒙湿棉被,八路军钻在桌子下,成了"土坦克",日伪的步枪、歪把子轻机枪打不透,八路军便顶着八仙桌步步接近鬼子的炮楼,听到这兒我会心地一笑,只听他右手猛拍桌子,口中发出"轰"地一声,说:"咋着啦?"让你为之一震,大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紧接着,他一声:"他妈了个逼!"于是续讲,一位八路军战士,跃出八仙桌外,一枚手榴弹,"嗖"地一下准准投入鬼子的枪眼,不到10分钟,拿下了鬼子的炮楼。 解放战争打山东阳谷,城高墙厚,战友们前赴后继,战士们的遗体像"谷个子"一样,遍地皆是,说到这兒,他会长叹一口气说:"他奶奶的,战士们的眼都红了,还怕个人的死活!"一波又一波的冲锋,城墙上的国民党兵,吓得眼都直了!这阳谷城再结实,还有打不下来的?
年轻人喜欢他,是因为他记忆好、口才也好。更喜欢他的幽默。记得一个寒冬的夜晚,一位小青年听他"啦呱"(讲故事,馆陶方言叫"啦呱"。)时冻得流了鼻涕,他会笑着说:"耶!鼻涕都过河了!看咋咋给你说媳妇!"逗得小年轻们轰堂大笑,他却一脸严肃,不动声色。一次,一位小伙子吃过黄豆,忍不住放了一个响屁,他咧了咧嘴,慢悠悠地说:"耶!你可别屙到俺椅子上。"遇到小伙子们大笑,他会磨磨叽叽地自言自语:"哎,一个好相声演员落到家里啦。"
在文革中的岁月里,文化生活比较单调,县京剧团总是演《红灯记》,男女老少都会唱上几句"临行喝妈一碗酒","听罢奶奶说红灯"之类的唱词,他的女兒、女婿从德州市京剧团调到山东省京剧团《奇袭白虎团》剧组,并穿上了军装,这成为他的骄傲。一次晚饭后,我找他聊天,他独自一人坐在八仙桌前喝酒,见我进屋,他高兴地站起来,说"快坐快坐,让恁二奶奶拿酒蛊倒酒!"
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喝酒。在此之前,我长到十八、九岁,从来沒喝过,别人喝酒,我只闻到酒香,不知酒的真正滋味。看到这位爷爷辈的乡亲请我入座饮酒,我这个不到束发之年的青涩小辈不禁诚惶诚恐,连声说:"不敢,不敢!"这"不敢"里,在深受齐鲁孔孟礼仪之乡熏陶的故乡,用于小辈对于长辈、下级对于上级或名望不如对方的平辈之间的礼貌用语。二爷见我尚谙家乡的礼仪之道,连忙说:"不用客气,坐下,坐下。"八仙桌上的下酒菜,是一盘红烧鲤鱼,一盆清炖柳条鱼汤,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碟葱花炒鸡子,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物质生活比较贫乏的年代,算是很丰盛了。
二爷手提小小的锡酒壶要斟酒,我急忙接过酒壶在两个酒盅里斟满酒,二爷点点头高兴地说:"斟酒斟十分,奉茶奉七分,懂礼。"我赶忙站起来,双手端起酒盅说:"二爷,请!"他一饮而尽,于是我又给他斟满,端起酒盅说:"敬二爷一杯。"他又一饮而尽,我第三次为他斟满酒,二人同饮一杯,他显得十分兴奋,话语也稠了起来,他说,你姑、你姑父从德州京剧团,调到山东省京剧团《奇袭白虎团》剧组,30多岁又穿上军装,成了八个样板戏之一的剧组成员,是个可喜的事,咱们一起庆贺庆贺!"于是我又举起酒杯说:"秋姑和姑夫调样板戏剧组,而立之年又穿上军装,可喜可贺,延宾与二爷同饮一杯,祝贺他们!"二爷红光满面,说着高兴的话儿。
平生第一次喝酒,又是与一位老革命的前辈一起,下乡近几个月的劳累与烦恼消失在九霄云外。想我几个月来,风里雨里,在故乡的黄土地上挑水抗旱,抢收小麦,深翻土地,拉车送肥,手上磨起老茧,脚上打起燎泡,双肩磨破皮肉,痛苦过、忧伤过、烦恼过,在远离爹娘的日子里,多少次掉下过眼泪!现在,我不仅有了许多青年朋友,还结识了一位忘年之交,有了一位亲近我、呵护我的长辈,是何等幸福与欣慰呀!
无数次想起我在故乡当知青的岁月,每当想起这些,不由地想起著名军旅作家王树增先生的一段话:"这个社会中每一场苦难或者每一场欢乐都和每个人相关,甚至和你的命运、情感相关。如果每个人都会为这些苦难而流泪、伤心,会对每一种现像感到忧患、思索、焦灼,或者对生活中每一个细小的欢乐都能灿烂地写在自己的脸上,这个人就会自觉地把自己与整个社会、整个民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诚哉斯言!
故乡的父老乡亲养育了我,故乡的卫运河浸润了我,而在故乡的亲人中,立德二爷的诙谐幽默,他对我的教诲关爱将永远铭刻在心中。还有,他教会我喝酒,从辛辣到甘甜,个中滋味,只有我知道。百感交集中,想起《红灯记》中李玉和的一句话并借其套用一一二爷,有了您的一杯酒,风里雨里,再大的困难也能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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