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ianGauthie家门口，国画班的学生们下了课走出来，王涓涓和夏厦结伴，和其他人道了别，双双上了夏厦的车。
“要不是你在旁边解说，我听不懂马老师在说什么，这几个美国老太太也听不懂，”夏厦对王涓涓说。
涓涓扯了一下嘴角，没说话。她的英文，出自国内名牌大学的科班训练，岂是马立华那点儿中专水平能比的？然而，人家靠中专水平在挣钱，每个课时25美金，她这个名牌大学曾经的青年教师还得给人家交学费。
“她那天说，当年在国内离了婚以后，一门心思要带着女儿到美国来，在网上找男人，你听见没？”夏厦目视前方，把握着方向盘，还不忘忙里偷闲，从皮包里掏出润手霜涂涂抹抹。
“听到了。我还真佩服她，隔着这么大一个太平洋，在网上聊聊就能把自己嫁过来。目标明确，敢想敢做，”涓涓有点感慨。马立华有马立华的过人之处。
“你们出来留学的这批人可能不知道，现在国内很多女人是这样把自己嫁给老外的，只为出国，”夏厦说。“人要只要能豁得出去，没什么做不成。”
“她和Gauthie先生两个人，十几年鸡同鸭讲，这日子怎么过下来？”
“简单啊！”夏厦哈哈大笑。“Gauthie一个半身不遂的小老头，用一个美国户口换一个贴身保姆，又花不了几个钱！如今这女人还自告奋勇，出头给他挣生活费，简直不要太完美！有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垫底，语言差异文化差异算什么？天与地的差异都能轻松跨越！”
“可婚姻是一种亲密关系。两个人之间，如果没有正常交流，怎么亲密？”
“我说姐啊，我看你是中琼瑶阿姨的毒太深了！”正好遇上红灯，夏厦踩下刹车，半个身子伏在方向盘上，差不多笑岔了气。“两个人结婚，领了证请了酒，接下来就‘度蜜月’，对吧？什么叫‘蜜月’？就是只亲密一个月就足够了嘛！”
夏厦总有些惊人言论，涓涓又一次被她搞迷糊了，愣愣地问：“那这一个月之后呢？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呗！该吃饭吃饭，该上床上床，其余万事互不干涉。”
“你和你们家老陈，就是这样的？”
“是啊，你见谁家两夫妻不是这样？相敬如冰，才能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你懂不？”夏厦回答得很干脆。接着话锋一转，又补充一句：“不过，前提是，他该给我的东西，一样不能少。”
涓涓“哦”了一声，不见得完全赞同她对婚姻的态度，却佩服她活得洒脱。本来也是，一个人真要炼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让任何人都找不到自己的软肋，才算武林高手。
夏厦一个急转弯，车子进入“栗苑”小区，停在涓涓家的车道上。她伸出手去，搭在涓涓的肩膀上：“涓涓姐，我觉得你总是有心事。”
娟娟默然：“一直以来，我都有心事。”
天上缓缓飘下雪来，三月初夹着冷雨的小雪，完全没有飘逸的姿态，湿淋淋的一层凝重。车窗外的空气灰蒙蒙，冷飕飕，更显得涓涓的语气幽怨。
夏厦试探着问：“姐夫……他对你不好吗？”
涓涓长长地叹口气，下意识地双手交叠，摸摸自己的胳膊，怕冷一样。胳膊上传来清晰的痛感，昨夜，章明在床上抓住她发狠用力，掐她拧她的神情也清晰起来。她的神色更加瑟缩了。
“你不是说，姐夫是大学教授吗？我虽然没见过他，但读过那么多书的人总是讲道理的吧，他要是不喜欢你，当初也不会娶你，不是吗？”
“当初？当初和现在怎么能比？”涓涓冷冷地笑出来。“当初，我是他导师的掌上明珠。如今呢，如今我是他带携到美国来享清福，什么也做不了的蠢女人！”涓涓的目光停留在自家的大门上，眼神迷惘。这个屋檐下虽缺乏她想要的温情，但有暖气，呆在里面，总比露宿街头强。
“究竟怎么回事儿？”夏厦更加小心翼翼，猜测：“他在外面有人？”
“那倒不是，”涓涓摇摇头。章明那样的人，没那么多女人稀罕他。涓涓的视线落到路边灌木的枝桠上，声音苦涩而恍惚。“我和他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没想到你过得这么憋屈。”夏厦的手在她轻拍了两下，又说：“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懂得自己寻开心。活人还能被尿憋死？”
“唉！离婚是一件麻烦事儿，很多技术性问题难以解决。你刚来，又没有经济压力，我们这些人的窘迫，你不会明白。”
“扯淡！”夏厦很不屑，坐正了身子，打开车窗，燃起一根烟。她深吸了一口，把烟雾喷向窗外的雨雪交加之中，语气像一个久经沧桑的长辈：“你看看马立华，她有什么？学历不如你，英文不如你，连长相都不如你！她拿着一张旅游签证，单枪匹马闯到美国来，下了飞机入了境，也不可能当场就有钱有绿卡，她怎么就活下来了，还活得挺滋润？！”
涓涓低下头，一时无言。是，客观的种种全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只在于她懦弱，她自卑，她瞻前顾后，她没有马立华们壮士断腕，勇往直前的魄力。
“你总委屈着自己，反正也长久不了的，不如趁早快刀斩乱麻，”夏厦皱着眉头，微眯双眼，抽烟的姿势娴熟，神情有点儿高深莫测。“总之，天无绝人之路。姐，你好好想想，大不了我养你！”
最后这句话，把涓涓逗笑了：“好，用你的钱，给我撑住这副老腰。”
夏厦把烟头往窗外一扔，还真憧憬上了：“哎哎，我是说真的！你住到我那里去，我们彼此都有个伴儿，我还能跟你学英文，多好！”
“妹子，你几时学会看得这么开？”涓涓打开车门，下了车，又回过头来问。
“从第一次抓到陈业昌和别的女人在我的床上搞运动的时候，”夏厦答得飞快，毫不避讳，面不改色。
涓涓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还真是，蠢女人的幸福都相似，聪明的女人各有各的不幸。
她站在门廊下，目送夏厦的车子重新启动，缓缓离去。寒风夹着雨雪打在脸上，她的双颊却是热乎乎的，完全不觉得冷。夏厦说话做事大大咧咧，有时甚至是粗俗的。可她身上有股子原始的韧性，承受困难，消解困难，始终保持高度热情去直面未来的不可预知。这种韧性，比貌似平静或貌似安稳，实则心力交瘁的人强太多了。
夏厦留下的两道车轮印，画出雪地上两条新鲜的弧线，平行向前延伸，延伸出了涓涓的视线之外，又把一辆奶油色丰田拉进画面里来，是沈玉翎的车。
玉翎也看见她了，刹了车，降下车窗，和她打招呼：“刚下国画课？”
“是啊！”涓涓扬声答道。“你今天上早班？”
“嗯，这个月都上早班。我下周末去费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去费城？干嘛？”
“刘亦琏夫妇的乐团开启本年度美东巡演，首场演出安排在费城，下星期六晚上。”玉翎答道。
“好，”涓涓点头。秦中恺对这一类活动毫无兴趣，每一次都是玉翎独自开车跑来跑去。去费城，一趟来回近三小时，她反正是个没正经事儿的人，陪着玉翎开车也是好的。
“那我星期六下午三点来接你。我们先去费城唐人街晃晃，再去看演出，”玉翎说罢，松开刹车，向涓涓挥挥手，开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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