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张爱玲《琉璃瓦》中比喻之诡丽

之所以说张爱玲的比喻是诡丽的，在于其文笔总是能够从最不可能之处挑开大朵锦绣华彩，不与常人同，诡谲却瑰丽；且每每撒豆成兵，布局深远，如红楼般，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使人读其文章不能不拜服：这世上真是有奇女子一说的啊。
这里就拿《琉璃瓦》里的比喻给大家举例说上一二，聊表穿越时空的钦佩。

亲友们根据着“弄瓦，弄璋”的话，和姚先生打趣，唤他太太为“瓦窖”。

• 文首把本文题名由来给点破，用的就是这句比喻。简单一句起首却暗藏杀机。人讥姚太太为瓦窑而不是玉石屋，姚先生岂能真心服气，偏要用心培育成琉璃瓦，这才激起了全篇的动机。

西方人对于大眼睛，长睫毛的崇拜传入中土，姚太太便用忠实流利的译笔照样给翻制了一下，毫不走样。

• 这句比喻即使是看多少次都觉得张爱玲的想象力实在是跳脱的可怕，能够想到把翻译这个貌似毫不相关的动作给揉进比喻里，除了惊艳还是惊艳。
  读本句仿佛看见姚太太正像皮格马利翁一样对着西方一点点在肚子里勾勒出自家孩子，试问天下除了张爱玲又有谁能够想到生娃又其实和雕塑一般无二？

人像金瓶里的一朵栀子花。

• 金瓶、栀子花，两个名词，不着它字，立刻把大女儿一派雍容华贵之像给点了出来， 更平添出王熙凤的气势来，也捎带把后文中大女儿的做派行为透出些许滋味。

霜浓月薄的银蓝的夜里，惟有一两家店铺点着强烈的电灯，晶亮的玻璃窗里品字式堆着一堆一堆黄肥皂，像童话里金砖砌成的堡垒。

• 黄肥皂，金堡垒，确实有如童话。只可惜童话都是骗人的，张爱玲的文章里又岂能容你有爱情，弄瓦总归是瓦片，黄肥皂总归是肥皂，那些堡垒总是要在末尾破灭的。

我可会为了他芝麻大的前程牺牲我自己吗？

• 这句比喻当与后文中“我家里虽然倒运，暂时还用不着我卖身葬父呢”同观，刻薄之言，令人齿寒，无怪后头出言之不逊，更佩服张爱玲伏笔之远，用笔简而当。

别嚷了——冷风咽到肚子里去，仔细着凉。

• 这句比喻把无形之物（空气）比作有形之物，再一次显示出张爱玲通感的禀赋。且当日冷风尚不舍下咽，更添日后反复之无情。

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抱着温暖的茶壶，一只手按在口面，悠悠地抚摸着，像农人抱着鸡似的。

• 在这里张爱玲选择把富家翁和财富相隔万里的农人等而观之，一个“抱着鸡”立马把两者间相似的小家子气般的自得自满给点活了，不是心思敏捷之人谁能想到两者如此共通之处，就好像普通人如我辈哪能看到王思聪和街头混混间的共通之处。
  仅仅做到神似已然不凡，偏偏张爱玲连动作的刻画也几无二样，真正做到了形神兼备的完美。实在有意思的紧，有意思。

她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粘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点胭脂晕。

• 这个比喻的妙处只要想想当下牛奶广告把牛奶泼在女模特身上化为袍子的景象就能探明一二了。如奶般轻柔顺滑的袍子下当裹着如何迷人的身躯，无怪乎染上那一点胭脂晕，以及胭脂晕下的情欲。

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窝。

• 明明是脸上的红晕像胭脂，却偏偏不说红晕，反说胭脂。然后就是全篇最亮眼最惊艳的比喻了，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窝，把笑得扯动眼角，笑出酒窝动态化成小水滴轻快的滑落动作，欢快而明亮，妙不可言，简直漂亮得令人发指啊！

真的，我倒不知道我们三丫头这么鬼精灵，隔得老远的，眉毛眼睛都会传话！

• 眉目能传情，说话自也不在话下，神情比作声音，饶得姚老爷几欲升仙。奈何重又跌落，张爱玲玩得好一手抑扬顿挫。

他那件汗衫已经从头上扯了下来，可是依旧套在颈上，像草裙舞的花圈。

• 花圈比喻的荒诞感正好对上下一句的“正色”，可笑，更可笑了。

那个人，椰子似的圆滚滚的头。头发朝后梳，前面就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简直没分别！

• 这句出彩的是后一句针对前一句的描述，刻薄到精致，头发朝后梳，前面是脸，头发朝前梳，后面就是脸把椰子形态临摹得趣味横生，几可把人说得吐血。
  这哪是青年才俊，根本就是《暗杀教室》里的杀老师，《一拳超人》里的琦玉老师，《水浒传》里的“没面目”嘛，活脱脱一个球按在脖子上而已。
  想来张爱玲与人争执时，或如诸葛亮骂死王朗般畅快刻薄吧？

烫鬈的头发，多天没有梳过，蟠结在头上，像破草席子似的。

• 此刻一个破草，正对上前头的栀子花，没了依靠的栀子花而今连破草都不如，刻薄人终将恶人磨。

一觉醒来，琤琤不在了，褥单上被她哭湿了一大块，冰凉的，像孩子溺脏了床。

• 这里利用哭湿的被单像尿溺的被单，除了说两者形似外，更捎带把尿溺里污秽之感扯了出来，塞进了姚老爷因为大女儿到来的心思里。

金圣叹曾言读水浒，嚼着豆干就能浮一白，酣畅淋漓，痛快不已；我读张爱玲，就如同在礼盒里随手一抓就是各色精致小食，不用酒水已然垂涎欲滴了，更何况这些点心里还往往藏着酒心巧克力，又甜且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