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悦某天非常严肃正经地问我:“你想不想!”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好像约好了一起去南锣吃个饭或者去大悦城逛个街一样,那么平常,那么天经地义。我说:“走。”
管悦是世界上另一个我,我们太过相像了。在我们计划这次出行前,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和我一样,喜欢萧红,喜欢多兰,喜欢许鞍华,这样就足够了。
我们的第一站是无锡,寻找那两个哥哥。出了无锡东,随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导航上的距离越来越近,直到车停在了他们的推拿馆门口。进门前,管悦捏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在淌汗,我知道,她在害怕,因为我也是。
在我们深呼吸几个来回后一鼓作气走了进去,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中草药的淡淡香味。灯光昏黄暗沉,很抑制,似乎摇摇欲坠。因为力量太微小,又要照亮整间屋子,和对面灯火通明的馆子相比而显得势单力薄。
他只有一张照片,在墙上贴着,也是好几年前的了。照片上的他拿着一块奖牌,还是奖杯来着,记忆早已有些模糊。很清晰的是他笑起来好看极了,那种谦卑,沉稳的笑容。好像有种沉睡千年的东西被唤醒的感觉,穿过我的头颅,不偏不倚地击中我的心脏。我好紧张,因为他正站在我的对面,我感觉他在盯着我,他的眼睛是黑暗的一片,不可揣摩。他喊“世佳,是你吗”,他笑了,我的左手使劲掐着右手的脉搏,稳住,“是,我们来了。”
在来的路上,我和管悦达成协议,一定不能刺痛他们的自尊,一定不能让他们觉得和我们格格不入。一定一定。
管悦负责的那个大哥哥叫宇,神采奕奕地讲着他的光辉岁月,关于他的手艺是多么多么好以及他和周华健大哥那好比拜了把子一样的好兄弟情谊。
我的哥哥,叫明。他永远沉默不语,我们坐在馆子门口,我说,“你知道娄烨的电影吗,《推拿》那部。”他说,“知道。”好一个惜字如金的人。他接着说,“其实我们的生活很简单啊,没什么好拍的,就是在馆子里走来走去啊。”我突然想起日本小说里特别火的那句话:今晚月光很美,你也是。
第二天我们就启程了,无锡到济南。路上宇哥哥很认真地讲述着,他是一个如何狂热的周华健粉丝。他说,虽然他是一个盲人,但是至少周华健会知道,中国有这样一个瞎子,在江南小城里,开着推拿馆,听了好几年的他的歌。
到了济南后,明他一如既往的安静寡言。宇也是一如既往的热情似火,他开心地在车站的广场上亮出了巨大的LED显示屏,“周华健盲人粉丝”。我和管悦尝试劝阻,可他说,“只要我们把这个亮出来,他就能看到我们啦!”只是人来人往,我们迅速吸引了一大群人的目光,我和管悦低着头,掰着自己的指头,感到窘迫。
夜幕终于降临,人潮汹涌的体育场里,尖叫声此起彼伏。明已经疲惫不堪,下午我们一起买东西吃的时候,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问我,“你为什么从来不抓住我的手?”我一下子愣住,感觉有什么情绪呼之欲出,被我硬生生憋了回去,我最终没有说话。只是他空洞洞的眼神,在我脑海里像镜头一样回放了10001遍。宇依然兴致饱满,他和管悦举着显示屏,管悦向我看来,她在笑,只是笑得很难看,硬生生挤出的笑容,昭示着我们其实并不快乐。
舞台上巨大的屏幕上,只给了哥哥们几秒的镜头。周华健举着麦克风说,“谢谢你们的到来。”摄影机匆匆掠过我们,如果你去看演唱会的视频回放,会看到我和管悦多么惊慌失措的捂住自己的脸,会看到明依然那么冷静地坐着,依然是很浅很没有力道的微笑了,会看到宇是如何的卖力在为演唱者呐喊,然后镜头后落寞地抹下了额头的汗水。
最终演唱会结束了,我们四个人在后台,哥哥跟工作人员拍着胸脯保证,周华健大哥一定会和他寒暄,工作人员很有礼貌,让我们在这里等候。我和管悦看了彼此一眼,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知道,我们太渺小,有些东西其实孤注一掷。
果然,周华健被一群人包围着,闪光灯照耀着他,从另一边走过来。我的哥哥们看不见,只听到人群突然喧哗。我和管悦用尽所有力气,向周华健奔去,“周华健您好!盲人哥哥在那边等您很久了!”
我下意识往身后看去,明低着头,仿佛对一切不感兴趣。宇手足无措,他似乎想举起那个显示屏,等待“朋友”的到来。可周华健没有停留,而是匆匆一句,“真的很谢谢你们能来,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们。”
宇哥哥彻底沮丧了,他苦心建立的一切,让他看上去能弥补他与常人没什么不同,甚至超越常人的那些值得炫耀吹牛的东西被撕烂了,被我们亲手撕烂了。他在我面前一点点黯淡下去,我很想抱住他,很想很想。
明倒是很安静,千里迢迢来看所谓偶像的演唱会,作为盲人代表来为他呐喊,但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什么,神情很平静,波澜不惊。
第二天,我们就要回程了。我和管悦回北京,要先送他们回无锡。那晚休息时,宇哥哥说,“我其实很开心啊,下次去看演唱会还喊你们,要一起来哦。”明站在旁边,依然只是微笑。
离别之时,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明转过身来,再一次抓住我的手,“世佳,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像个玩具啊?”那一刻,他的眼神似乎有了点光。
我语无伦次地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又变成了我捉摸不透的黑,他只是笑,我恨极了这个笑。
他转身走了。我和管悦站在站台上,我们看着乘务员命令他们一前一后走着,站在后面的人把手搭在了前面一个人的后背上,车站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不敢看,我赶紧背过身去。
我弯下腰,深呼吸一口,忍住了那即将喷涌的情绪。我努力地,用力小声说了一句,“再见呀。”我的声音很小,被风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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