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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雪域

十九、雪域

作者: 莼公子 | 来源:发表于2016-04-27 12:47 被阅读0次

    填满铜炉的木炭散发出浓浓的暖热,驱散了穴屋的冰寒。火寻茂往东宛身上盖上三重羊毛毯,王徐早已站在一侧,对还有些发愣的库巴斯说到:“取雪回来烧水!”

    微微惊奇的青年在这命令般坚定的口吻中顿时回神,再不犹豫的端来一盆冰雪,在火上搅动化水。正忙碌间,忽听火寻茂“唉”了一声,语气里略带吃惊:“这孩子怎生得这般清秀?我还以为是小子,细看倒像是个丫头。幸亏安雅就在后头,应该快到了。”

    他话音刚落,洞外便传来一串脚步,厚羊皮斗篷微露出缃黄褶裙,远远便听见一个清泠的声音:“那孩子怎么样了?”

    清冷的洞府头一次这般忙热,女孩子冻得乌紫的肌肤冰冷如天山的雪矿,却在安雅用温水的擦拭暖焐下逐渐恢复了青白的肉色。刚见到她的情形,所有人都以为不多时便又要将她葬入雪里,谁知她的一条硬命竟因这一番抢救而有了一线生机,游丝似的气息竟徐徐安定,对众人的震惊不亚于起死回生。

    尽管女孩子命硬如迎风逆日的顽石,但几人也不敢因此大意。安雅给她换上烘暖了的衣服,用羊毛褥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由几个人轮流看护,不时添柴加火,保证土炕的暖和,生怕再出什么差错。

    洞府一通忙乱后终于安静下来。火寻茂直了直脊背,便见王徐坐在那个惯常的位置,风炉正在那张刻着棋枰的案上烧火煎茶。他在习惯的位置上又不失恭敬的坐下,王徐没有动作,却能从神情中看出知道他来了。

    茶叶的清香随着滚滚的沸水散漫开来,火寻茂环视着四周,问道:“安雅不在吗?”

    王徐的神色像正专注着茶水沸腾的声音,答道:“她去林地采药了,那孩子发了烧,要煎几服药。”

    火寻茂微微叹口气,说:“我们刚瞧见她的时候,她全身埋在雪里,几乎没有了脉息。我赶来的时候还怕不成了,想不到竟然挺过来了。大劫不衰,福必无穷,要不是个女娃,恐怕就是天子命。”

    王徐微微笑道:“不过是天性坚韧,还不至此。”

    火寻茂微露出少年人的顽皮神色,却又听他说到:“安雅说从发现她之处过来还不到四分之一时辰,必定是昨夜之前上的山。天山一带,越过原野便是绝域,此处更是人烟僻静,一个孩子冻僵在这里,却是奇事。”

    火寻茂支起胳膊,拇指不由捏起下巴:“我也这么认为,只是全没一丝头绪,那么徐兄觉得……”

    “我同样猜不到缘由。”茶水的香气已达鼎盛,王徐取下陶壶,却不急着将茶水倒出。“你一路赶来,可听说天山之人的通缉有何新闻?”

    火寻茂落下了满面兴致,眉头紧蹙:“最后的消息仍在大宛,听说那孩子越过古河对岸逃过了追兵,古河对岸的康居尚无所讯息。天山之人竟如此费力的搜捕一个孩童,实在怪异——但愿那孩子别被抓到。”

    王徐将陶壶搁在案上,神色近乎冷峻:“此事的确蹊跷得很。”他往陶碗里倾出半碗清茶,站起身说:“我去替库巴斯照看那个孩子,你们俩和安雅一道去林地。至于实情如何,只有等那孩子醒来才能知晓了。”

    不多时,眉目深刻的青年便从石屋走出来,正看见火寻茂往茶碗里拌着盐和香料,一见他来,连忙也给他添了一杯。库巴斯吞了口香茶,有点焦急地说:“回来再喝茶,再磨蹭就赶不上了。”

    火寻茂向外一指,安雅穿羊皮斗篷的身影在雪地上像是白沙里的一枚羽毛,连每一丝纹路都看得清晰。他鼓足中气,冲着灰色的背影大喊一声:“安雅!”梳着油亮辫子的少女闻声回过头。火寻茂面带笑意的冲青年一送眼色,不急不缓的说:“赶得上的。”

    库巴斯撇了撇嘴,见他又悠然的喝了口茶,望着天说到:“幸亏今日天气好。”库巴斯点头认同,火寻茂仍眺望着青天,微微笑着说:“我记得那天也是个好天气吧!”



    大宛的火寻一氏世代经商,驼马之队往返中原北域之间,经营广布三十六国,在西国无人不知,是为商贾望族。其中火寻崇德商线广布,更是往来于汉地的大商,传闻其家中宴饮的一斗美酒值抵一斛珍珠。火寻崇德娶了同为粟特人的女子为妻,膝下育有三子,长子和次子都颇有父辈风范,唯独少子最令他操心。

    世代商贾之家的子弟多少受到家风熏陶,少子火寻茂却是特立独行,虽是和其他儿童一般玩心甚重,却对金银钱币没点好奇,也不和兄弟们模仿吆喝买卖,唯独喜好英雄人物的事迹传说,百听不厌。儿童年岁渐长,便照例跟随父亲长辈学习商贾之事,火寻茂也规规矩矩跟着学,却全然提不起兴趣,仍然迷在那些传奇故事里,不时神游天外,幻想自己也同那些英雄那般的任侠勇为,欣欣然像是真真创了一番惩恶扬善、救世济民的伟业。

    火寻茂由少及长,那些欣欣然的幻想便成了对武艺的如痴如醉。每每到了集市上,他并不关心客人商贩,而专注着那些腰间佩着刀剑的武士游侠,还偷弄回了一柄未开刃的剑,藏在墙缝中。十二岁的时候,他对着父亲长施一礼,开门见山的说自己不是经商的胚子,已下定决心弃商从武、拜师学艺。火寻崇德顿时恍遭天雷,随后怒发冲冠,一丛胡须尽皆颤抖,火寻茂故作镇定,背后早已冷汗横流。火寻崇德素来威严自持,从不许家人有所忤逆,火寻茂一想到父亲会将自己打断双腿逐出家门就吓得魂飞魄散,但禁止他学武而硬逼他经商,着实比双腿残废或无家可归更可怕。他心想若能熬过此劫,他一定每天朝列祖列宗磕三百个头。

    火寻崇德当即叫下人绑了他抄家伙打,火寻茂正吓得腿软,幸得母亲兄弟一面帮着火寻崇德痛骂“不孝子”,一面又使出浑身解数的解劝,最终不过挨了一顿臭骂完事。这一番波折令火寻茂又惊又庆幸,当晚果然恭恭敬敬对着祖宗磕了三百个头。后来母亲告诉他,他父亲舍不得真的动怒,当时不过是做做样子,他心里也知道这个儿子成不了器,虽然背离祖意,但又不能真的赶出门去,也只好由着他了。

    火寻茂自此仿佛重获新生,父亲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便光明正大的修习起武艺。但火寻崇德也不许他放任自流,商贾经营仍是每日必须的功课,火寻茂只得在调配商品进出、抄写账目的空隙里挤时间修行,虽因此疲惫不堪,却感到自己正一步步走向行侠仗义、仗剑为不平的梦想。

    于是火寻茂四年来一面跟随父兄熟习商贾,一面拜访名师。十六岁时,西国云生风起一位剑客,手持一柄刻着梅花的长剑,专惩奸邪恶徒,一时暴政不作、盗患息音,“孤云剑客”之名声震诸国。火寻茂本有一副任侠惩恶之心,更有一腔少年热血,不禁心生崇敬,日夜思之,恨不能见此一世豪杰。然而剑客行无定止,身形容貌不见于世,火寻茂唯有遥想其风,空自仰慕。

    火寻茂听闻同门有人探听到孤云行迹,禁不住雀跃欢喜,便要直追过去。适逢火寻崇德有一队丝商要前往康居,硬是要火寻茂跟随着去熟悉交易的门路。火寻茂不敢惹得父亲发火,只得断了念想,不甘愿的俯首称诺。

    康居地远势僻,不比于大宛的富贵繁华,商贸也不及东南繁盛。火寻一族便趁机打压其他商队,垄断了大头的门市。商队的领头是专走这一线的老人,圆滑精明、明抬暗打,看得火寻茂一愣一愣。交易进行的很顺利,只等交接了钱货便可回去,倒腾出几日闲暇。火寻茂哪是安分的个性,康居一带他还是头一遭历经,自然压不住玩心。他自小喜好冒险,竟不带一个向导,更没有仆从跟随,一跃马便冲着一带生山异水长驱而去。

    火寻茂少时学习西国水陆,听闻西域天山连亘万里,其上冰雪千年不绝。昆仑于天山乃是西国两脉,岂可不一睹风采,他也不顾天山乃是恶煞的巢居,便一路向西,朝着那一抹接天的雪色直奔而来。

    火寻茂不曾探听路途,竟往着天山最荒凉处驰来。他自小长于富贵之家,没有穷乡僻壤的概念,远远望见原野上的村落仿佛一群灰色小疙瘩,不由大为惊讶。他在村口系了马,一路东瞧西看的往前走。村里人好奇的打量这个来历不明的富家子弟,火寻茂看着他们一身褐麻,忽觉得自己的一身华服分外碍眼,竟不由有些羞赧。素来富贵不知贫家愁,山村的贫寒令火寻茂感叹不已,只觉自己平日着实太过豪奢。

    因嫌着自己突兀,火寻茂只好一路避着人,满脸不自在的神情,倒是别人看着他不过惊奇一阵,见他行色匆匆,也只当作一则奇事,闲话几句了事。不多时,火寻茂听得一阵流水淙淙,寻去是一条山溪,绵绵不知其源。他心里不禁轻快一阵,掬了捧水洗净满面尘灰。不远处忽发出几声响动,他抹了一把脸,却见一个身形高硕的青年也正往溪边来。

    青年似乎比其他村民好奇一些,瞧了火寻茂两眼,问道:“客人打哪里来?”

    青年与火寻茂年龄相仿,虽生得一副山村人的朴实稳重,眉眼里却比他们开朗许多。青年一开口便打破了火寻茂入村以来的尴尬,他意识到倒是自己夸大其词,连忙答道:“我自大宛来。”

    青年的眼里带点疑惑:“可是来寻人?”

    “不是的,我在此处既无亲戚也没旧友,”火寻茂有些发窘,微微笑着说,“其实我是闲人一个,恰好经过此地,因仰慕天山胜景而来一游。”

    青年看出了他的不好意思,随口说:“的确是个闲人。”顿了顿又说:“这么说你是要上山了?”

    “自然是要上山的。”

    “你可还有同行之人?”

    “没有了,我只一个人来,若有人跟着,恐怕就来不了了。”

    青年说到:“天山的地貌深林与别处不同,有些地域不可以去,若是初次上山,没有向导是不成的。我虽不是个闲人,却恰好要进山采药,你若不嫌,倒能替你指指道路。”

    火寻茂正为此事发愁,闻此一时忧云俱散,禁不住行礼说到:“我方才还正愁独自进山终是冒险,真是多谢了!”

    青年时常进山,自然驾轻就熟,不时放缓了脚步等待火寻茂。青年热心又不拘谨,火寻茂本来就是个活泼多话的,这一来终于展露本性,加之两人年纪相仿,很快便相谈甚欢。青年名为林德-库巴斯,家中数代定居于此,除去荒年罹难,一向清贫安稳。火寻茂本是心直口快之人,此时初识新友,更兼逸兴遄飞,才刚从山下上了山梁,便将自己的巨细之事、爱恨喜恶全敞开了。两人身世见闻迥异,互感新奇,说话声更是惊得深林中鸟雀纷飞。

    两人的话题扯到天南地北、东西奇闻,库巴斯忽然问:“以你的健谈,果然像个粟特人。为何在村子里倒拘束得紧张兮兮?”

    火寻茂拨开面前挡路的树枝,说到:“我这么多年一直住在王都,跟着行商去的也都是豪城重镇,今日一见才知乡下是这等清寒,不由心生惭愧。我爹爹常说穷人都仇恨富人,见到兄台这般宽厚,想来是我爹爹说得太偏颇。”

    库巴斯说:“穷人仇恨的是为富不仁、仗势欺人之人,若非那些恶人有钱有势,世道也不会如此不公。像你这样心无城府,一眼就看穿,是绝没坏心眼的,反倒要防着别人来害你。”

    火寻茂吃了一惊:“果真如此吗?父亲兄长常说经商之人绝不能被人摸透,否则就不会招徕银钱。我还觉得自己比从前有心思了些,果然还是没有继承家业的天赋呐!但就算我这么不成器也没用,我爹爹脾气倔的很,总相信多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就能把我磨得精明。”

    自从火寻茂遇着了这么个朋友,倒舍不得自己去游玩了。他一面帮忙库巴斯找草药一面添着乱,药草没挖到几株,却忙了一脸大汗。库巴斯拾掇拾掇草药,对火寻茂说:“这些大概够用了。这时节正值雪莲开放,今日天气很好,你也是个胆大的,只要不翻过银龙岭就惹不到震怖西国之人,倒可以去雪域碰碰运气,也不叫你白来天山一趟。”

    越过层层树荫,跨过萋萋草甸,然后荒土之上才是雪原。此时正是夏秋之际,天山顶端的积雪已有大半融成了河水,而山顶不化的冰雪依然壮丽如天界的墙垣。银色的雪城绵延远去,仿佛天河凝固的巨浪,令火寻茂找不到言辞形容。然而雪岭之上高耸的山峰却似盘踞着阴邪的气息,令火寻茂一眼也不敢多望。

    天山的雪域愈高而寒,库巴斯自带了冬衣,火寻茂本为游览而来,更是带来防寒的皮裘,两人便不惧寒冷,踏着冰阶雪簟而上。

    天山雪莲是珍稀之物,愈冷之处愈易开放。两人在雪里攀援了许久,仍不见雪莲踪迹。库巴斯查看了几处,摇头说:“这几处常有雪莲,现在多半已被采走了。只好再往偏远处看看。”

    两人于是继续往雪深处走。火寻茂四年来苦练武艺,自以为当比常人强健,步履也合比寻常人轻盈,但一路踏雪而行,他并不比库巴斯轻快,有时甚至落下一段。他看着库巴斯娴熟的步履,不由的羞惭万分。

    山中的冰雪比荒原的沼泽更难行,脚下的簇簇冰花都消耗着行人的体力。茫茫雪域忽有一个黑点,近了才发现是个天然的山洞,洞内甚是宽敞,因为隔绝了冰雪,竟还有丝丝暖热。两人在洞里燃起火,烤热了干粮,歇足体力,这才朝着积雪深处继续前行。

    山白天碧,看久了便如同幻境一般。火寻茂在皑皑白雪搜寻着同样洁白的雪莲,忽看见雪中有一抹不寻常的白影。他赶忙叫住库巴斯,库巴斯刚眯起眼,他便惊呼道:“唉,那竟然是个人!”



    两人立即赶了过去,火寻茂这时却比库巴斯快了许多,他扫开一层雪气,一把将人从雪中翻了出来。他正检查着昏迷之人的脉息,忽听见库巴斯说到:“这不是王公子?”

    “王公子?”眼前之人浑身冻得青紫,手里尚紧握一柄剑,以他习武的经验,这人像是受了内伤,而他的眼角是两抹虽已凝固却仍触目惊心的血痕。

    “王公子两个月前来到此地,一直住在阿西里长者家。”库巴斯扔下草药篓,撕出布条将他绑到自己身上。“不知他为何会昏倒在此,要立即下山才行。”

    两人轮流背着昏迷之人,飞奔着下了山,当库巴斯粗暴的撞开阿西里的家门,刚好迎上老人从未有过的惊骇神情。然而老人的语气焦急却不惊乱,他拄着长杖命令到:“快抬进我的里屋!你们都先守在这里,不要出去!”

    安雅见到此景不由惊叫出来,过了半晌才依着阿西里的号令颤巍巍关紧了门。两人将王徐抬进阿西里专研法术的重地,老人长杖一挥,屋内的十数只火盆一同点燃。他的一张威容微微颤抖,压抑着内心的不安和惶恐检查着他的伤势。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抬头询问两个敬畏又困惑的青年:“你们前往这里时有没有被跟踪?”

    库巴斯不解的看着他:“没有,只有我们二人。”

    “有谁看见你们来吗?”

    “也没有。”

    “不一定是人,不寻常的鸟兽也算。”

    两个青年惊奇的看着他,顿了许久,还是做出了否定的回答。老人露出无比威严的目光:“你们要发誓对这件事保密,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会告诉你们原因的。”

    不顾两人愈发玄妙的神色,正为昏迷之人敷热的少女抬起雪一般苍白的脸,惶恐的望着老人:“爷爷,王公子他……”

    老人低沉的声音似从半空中传来:“他的性命无碍,但眼睛保不住啦。”

    少女的双颊冷得发青,满面凄惶:“眼睛……”

    阿西里的语气忽然严肃起来:“安雅,你出去守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少女不可置信般的望着他:“可是爷爷——”

    “出去守着门,这比医治更要紧!”

    老人的语气不容反驳,安雅将指尖掐入手掌,低着头奔出里屋。老人冲眼神发愣的库巴斯喊道:“库巴斯,你去打水来烧!”

    库巴斯脊背一震,慌忙应诺去了。老人又转向火寻茂:“年轻人,把火盆聚拢过来!”

    阿西里对着两人发号施令,俨然一位指挥万军的将帅。他逼出王徐体内的寒气,处理了他双眼的重伤,煎上浓苦的草药,摆了几重法阵,复又长叹一口气。

    两个青年人正襟危坐,诚惶诚恐的望着他,同时惊疑困惑的看向方才安顿好的人。王徐脸上的血污已清洗干净,眼睛上方缠上一圈白麻,脸上也逐渐恢复了常色。火寻茂的眼神尤其复杂,又是疑惑、又是激动和惊讶。

    榻上的青年忽然动了动指尖,在三双讶异的眼睛里,他竟已苏醒,挣扎着坐了起来。阿西里慌忙上前搀扶,王徐扶住老人枯瘦的双手,说了声:“无碍。”

    他倚着墙坐起,像是仍感到不适的微皱着眉。他向老者询问道:“还有旁人在?”

    阿西里回答:“一个是库巴斯,一个是外来的年轻人,就是他们俩把你救回来的。库巴斯你知道,另一位年轻人看起来也秉性正直。”他对火寻茂转过头:“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火寻茂愣了一瞬,方答道:“我名为火寻茂,是大宛人氏。”

    阿西里朝他点点头,又对王徐说:“他们发誓不会说出去,你如今不必隐瞒了。”

    王徐没有犹豫,他神情不变,却能感到他似在眼封后垂下了眼眸:“我没能成功。”

    阿西里长叹一声:“如此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公子的身体没有什么损伤,只需修养便可恢复,只是这双眼睛恐怕……”老人忽然语塞,哀叹一声道:“可恨我巫术浅薄,医术又不精,若是有银杖的法力,怕还是有希望的——唉!”

    王徐打断了老者的怨叹:“长者无需自责,此事我自有分寸,我已知道这双眼睛是无论如何都不得治的。”他复将话语转向两个青年:“不知我的剑可还在?”

    长剑正放在火寻茂身边,他闻言忙将剑捧了过去:“在的,公子昏迷在雪中时还紧紧握着呢!”他欲言又止的望着王徐,目光触到他双眼的位置才记起他并不能看见自己此刻的神情,于是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说:“我看见您的剑上刻着二十朵梅花。”

    王徐答道:“是的,在下的确有这样的习惯。”

    火寻茂紧紧握住拳头,费尽了力气才问出了这句话:“那么您难道、难道就是传闻中的——‘孤云剑客’?”

    王徐淡然答道:“承辱公子有闻,正是在下。”

    火寻茂眼中的惊骇决眦而出,面色霎时惨白,不由颠覆了举止风度,声音如云端的坠雁般颤抖而凄厉:“您果真是‘孤云剑’!——可会是何许人,竟将你、将你残害成这等模样……!”

    火寻茂的反应令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库巴斯虽同样吃惊,却眼疾手快的摁住了只剩一腔激动的火寻茂。王徐微露诧异,稍稍停顿后,回答的声音依旧平静如水:“使我成为这副模样的,是盘踞在天山的邪灵。”

    时间像是凝固住了,四周岑寂得像静止了呼吸。王徐感到了来自面前的灼灼目光,虽无法看见,却分明能感到其中汹涌的骇然、震动、难以置信和本能的畏惧。阿西里则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宽容的注视着两个少年难得一见的神情。

    王徐简练而直率的说明了自己来由,然后稍作停顿,等待着盯着自己的目光渐渐减却了火焰似的温度,才继续说:“此次行事,我自忖没有疏漏,也尚不知造成如此现状的缘由。邪灵既然未死,怨恨必然急增,下一步必定掘地三尺的搜寻我的踪迹,我若留在此地,恐会牵连无辜。”

    阿西里锁紧了灰白的双眉:“虽说如此,可这……”

    火寻茂打断他的话:“现今唯有速速离开此地,让公子回到汉地之中。邪灵虽称霸西国,正如公子方才所说,在西国之外却是鞭长莫及!”

    阿西里摇了摇苍老的头:“邪灵虽不识占卜之术,但三十六国中的国师哪一个不是她的爪牙,如何能等着王公子回到汉地?”

    火寻茂似被泼了一盆冷水,急道:“现下自然没有那样十全稳妥的法儿,是豁出命去也要一试,总不能在这里白白等死!”

    库巴斯看火寻茂又要急起来,一把将他摁住:“你别把话往死里说——这不是正在商讨?”

    明明讨论的是王徐的性命,他却好像事不关己,任由他们着急,自己反倒不放在心上。他像是思索了一阵,方说到:“我想到一个方法,虽然冒险,却有三分可行。”

    刚才还火气冲天的里屋顿时鸦雀无声。

    “邪灵当时正受了重伤,意欲取我性命,却不一定能确定我的生死。若怀疑我生还,三十六国巫师一同卜筮,我必无可遁逃。然而西国巫师不得占卜关乎邪灵之事,天山一脉即是行卜的禁区。最危险之地亦是最安全之地,如今竟只有天山雪域可做我容身之处。”

    这番话不由令人震了一震。阿西里不自觉的掐着胡须,太息道:“如此计谋也只有王公子敢想!如今除此之外尽是绝路,这三分可行恐怕最妥。”

    火寻茂听闻是个出路,顿时心中欣喜,忙说:“方才上山时,我们到过雪中一个山洞里歇息,那里可以栖身!”



    阿西里打开了里屋的门。守候在外多时的安雅立即跑过来,说话声轻而急:“刚才只有瓦林家的二婶来借一味药,我包给了她,只说您在歇息,她也没多问。此外再没一个人来,外面我盯着也没甚可疑……爷爷,王公子如何了?伤得可是很重?他——唉,你们这是要干嘛?”

    安雅看着两个青年身上背满了行囊、手里也尽是物什的往外走,惊讶得不知所措。阿西里打断她问道:“现在外面可有人?”

    安雅奔到门口,张望一阵:“没有人,林子外连人影也没有……你们这是?”

    安雅自小由爷爷带大,身为巫师的阿西里有许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和法术,还有圣地般用于研习法术的里屋。西国能有慧灵的素来只有男子,安雅同样未受到上天的殊遇,无缘承其衣钵,早已习惯对爷爷威容紧口下的隐秘奥妙不闻不问、淡然处之。她早已知道这位王公子绝非常人,似在和爷爷商议着大约是惊世的大事。安雅内心虽好奇难耐,数月来对这份神秘仍忍着未曾窥听,只凭着自己的见识胡乱猜测。她自知爷爷要她守门不过是防她卷入其中,她虽忧心困惑,却也同样没有忤逆。但此刻看见一行人逃难似的向外走,肩上还架着受伤初醒的王徐,却是不能不大吃一惊。

    阿西里一个眼神止住了她的追问:“我们要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呆着,有人来就说我歇息了。”

    然而乖巧柔顺的少女这一回却没有听话,竟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情据理力争:“我方才已和瓦林家的二婶说过您歇息了,也和她说了我就出门采草药,就是家中无人也不稀奇。你们要拿这么多东西,王公子若无人照顾如何行路,我得随你们去!”

    阿西里做出了爷爷对孙辈的严厉神情,但平日里好性子的安雅竟一脸倔气,所说又句句在理,现下又正缺可信的人手,阿西里只好由着她了。西国的男女之俗不似汉人那般拘谨,安雅便抢过一袋包裹、一卷毛毡,复扶了尚未恢复的王徐,跟着往人迹罕至处行去。安雅听闻是要上雪域栖身,心里一震,忙劝着阿西里回去休息。阿西里原想一同前往,却耐不住后辈们齐齐相劝,更兼年老体虚,一路上也没有要用巫术的地方,只得停山脚,直至望不见几人的背影,才拄杖叹息着回去。

    几人一气行至了雪域,将雪堆里的山洞安顿成一座洞府。洞中布置了毡毯水食,虽是简陋,却已能安。三人轮流照看着王徐的伤势,然而王徐除却那一双眼睛,身上的虚伤不到次日竟已恢复如初,而如料想一般,邪灵的耳目也确无追来。

    但火寻茂却舍不得走,请人给留在城中的商队领头送信,说自己要耽搁一段,让商队不必等他返回。他对心中敬仰的剑客千思万想,却万万料想不到竟是这样的相遇。得知王徐前往绝域的真实意图,火寻茂更是敬服得恨不能投体相随,更觉其行仰止高山,自己还不够做浮尘一粒。然而王徐毫无盛气凌人之意,火寻茂这才逐渐减弱了原先的惴惴不安。他在王徐面前既羞惭自愧又敬仰万分,满脸都是纠结犹豫又踌躇的神情,不禁庆幸还好王徐此刻并不能知晓。他在内心挣扎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磕磕巴巴的诉说了自己的敬仰之情,说着又不由要为王徐的遭遇义愤填膺,说出些意气用事的话。幸而库巴斯及时拦住了他的悬河巨口,火寻茂这才想到王徐的处境,不觉红了脸。

    火寻茂觉得自己在王徐面前如同三岁小儿般无知无能,但王徐认真而谦逊的态度终于鼓舞了火寻茂,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提起自己原本想向王徐讨教的愿望。只听对面神色冷淡的少年问到:“火寻公子既已习武数年,不知主攻何术?”

    火寻茂不假思索道:“只习了三年剑术,其他杂家也学了些皮毛。”

    王徐的眼眶仍缠着白布做的眼罩,火寻茂却似能从中感到淡淡光芒:“公子若不弃,在下尚可与你品评剑法。我虽双目俱损,听力却没有坏。”

    火寻茂一脸受宠若惊,同时大感疑惑。他有些慌张的站起身:“在下自是求之不得!只是在下愚钝未解,阁下是要我背诵剑谱?”

    王徐像是微笑了一下,说:“这倒不必,公子只需挑一套熟悉的剑法稍作演示便可。”

    火寻茂更窘,毫不犹豫的抽出随身的佩剑,演习了一套自以为最纯熟的剑法。剑法共五十六式,收式之后,他有些羞怯的望着神情未动的王徐,紧张的等着他评价。

    火寻茂习武数年,知道真正的大家都恪守武道,从不恃力凌人,但对功力的评判却素来不留情面。只听王徐说到:“公子的剑法,起式快却劲力不足,转腕生涩,回身时蓄力虽满却掌控不住方位,只用臂力而不以全身。十三、十四式慢了一步,二十七、三十六式又快了三分,而以十六式、四十四式、五十二式最为纯熟,但其后的两式却跟随不上。而五十式若非公子所习有误,便是剑谱走脱。”

    火寻茂本因练剑而出了一身薄汗,此刻竟悉皆凝成了冷汗。王徐所说句句刺中要害,他平时自己修习时浑浑有所察觉,此时竟被他一一道破。而初习此剑法时,火寻茂教习的武师便告诉他剑谱的第五十式曾走脱遗漏,而今由后来的大家增补而成,大致与原先无差。火寻茂自觉此式自然晓畅,却不料立即就被王徐发觉。他此刻终于明白了王徐的意思——王徐评判他剑术的方法,竟是凭借他身体和剑刃发出的声音,他虽双目失明,内心却比眼目精锐的武师大家更为透亮。风行西国的“孤云剑”传闻并非夸张神怪,那些所谓轶闻实则尚不及真相十一。

    库巴斯不习武艺,但王徐此番话也叫他瞠目结舌,更不必论火寻茂了。王徐随即又指点出增进的方法,若说方才是指疾明病,现在便是对症下药。言简意赅的一番话末了,王徐对着脸色震得发青的火寻茂说:“在下不才,若有口出狂言、混淆黑白之处,还望公子不要怪罪。”

    火寻茂登时跳了起来,说到:“阁下不必自谦——阁下真真是为我指引了迷途,我这才知我所学的竟连皮毛都不是……以公子这般绝学,恐怕世间虽大,再无二人!唉,我一激动又要疯言疯语了,还请阁下不要见怪!”

    库巴斯已渐渐熟悉了火寻茂兴奋起来的疯模疯样,只露出一点无奈的神情,复听王徐说:“公子言重了。公子也不必妄自菲薄,虽非自幼习武,但仅仅四年便有此成就,可见甚有根基。更兼公子义气凛正,有学武济世之心,日后必有所成。”

    一个念头早已在火寻茂心头反反复复的翻滚,先前令他昼夜悬想,此刻更是焦灼难耐,他紧着拳头,一张脸绷得泛红:“今日承蒙阁下不吝赐教。在下仰慕阁下多时,此时斗胆有个不情之请:阁下若是不弃我资质愚钝,可否、可否令我侍奉足下、承袭武艺?”

    王徐微微一愣,眼封之下的双眼分明感受到少年目光里的热情。王徐只稍一停顿,淡然道:“公子过谦了。公子于在下尚有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蒙公子不弃,若有惠行在下者,在下必当竭力而为。”

    火寻茂闻言惊喜过望,几乎一跃而起,冲着王徐恭恭敬敬的叩首出声:“尊师在上,请受不肖徒三拜!”

    火寻茂方欲连叩三首,王徐忙拦住他:“如此大礼,在下如何敢当?在下虽愿竭力为之,却受不起这师徒之名。”

    火寻茂怔怔的看着他:“我既呈请阁下赐教,缺了此礼却是不敬,阁下若不愿受,这该当如何?”

    王徐答道:“公子于在下亦是恩人,受此虚名是在下不敬。公子与在下年岁相当,若阁下不辱,我期与阁下做平辈相称。”

    火寻茂自是喜不自禁,自此栖身白雪之域,日日由王徐指点武艺,静心修行。王徐武艺精深不测,加之以循循善诱,式式正对了火寻茂的习武痴心,不到一月,竟已超过往日数月所习。火寻茂与王徐日渐相熟,知晓他虽面色冷静,实为平易之心,心中崇敬有增无减,却不似先前谨慎畏惧,不消多时便展露本性,到了称兄道弟的程度。

    除却武艺,火寻茂更受了王徐的风度浸染,日渐沉迷于汉地文明,久之则能说汉话、书汉文。但凡得闲,火寻茂便不远千里前往天山,有时在雪域一呆数月,眼见得身法精进,有如生翼。而他每每只说去拜访高人,家中管教不住,火寻崇德虽然气恼,心里却喜他熟悉汉人言语习俗,而商队里能最缺能与汉人打交道的人手,因而商队每往汉地,都定要火寻茂跟随。库巴斯和安雅也时常上山,供给柴米之类。王徐心性沉静,逐渐磨合着适应没有目不见物的生活,武功亦不因此荒废,反在黑暗荒凉的雪域修炼出更为灵便的身法。他总在清晨之时独自迎风,像是在回忆和感怀,又或是无人可知的希望和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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