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火连云

作者: 雪诺说snowsay | 来源:发表于2017-04-16 09:20 被阅读0次

    未曾想到在遥远的北方能又见到刺桐,那满枝的火红霎时烧进记忆中,温温热热地灼出故乡的模样来。

    刺桐城,既是泉州,明代陈懋仁之《泉南杂志》中有:“刺桐城今泉州。筑城时环城皆植刺桐,故号桐城。”在五代时为了定出城池轮廓而植下的刺桐,从此便与泉州相交相融,延续至今。

    百花千态,与梅兰等名花的淡雅柔和不同,刺桐之花连种子都为浓厚的红色,花萼竟也似佛焰状,细长的瓣在末端微微上翘,仿佛燃烧在树上的火团。我仍记得自己还是垂髫小儿,见识浅薄,不知花也能形态如此,还天真以为是满树挂着的红椒。

    那时花开,常能见到老人家议论这刺桐花。有时到了三月,绿溢枝头,枝叶鼎盛时刺桐花仍迟迟未发,我就怅然若失,嫌这长街单调,还无辜被祖母敲了脑袋。长大些,方才知晓有以刺桐开花之景来预测年成的旧俗:若是花期推迟且开时繁盛,则来年定会五谷丰登,农事皆吉,所以花期迟意蕴着丰年,回想起祖母的那顿敲倒也不冤。

    之后书中有得,宋朝名相丁谓曾作廉访使巡至泉州,赋诗:“闻得乡人说刺桐,叶先花发卜年丰。我今到此忧民切,只爱青青不爱红。”即指此习俗,为了丰年也愿刺桐多青葱,可见忧民之心。又翻见王十朋任泉州郡守时所写“初见枝头万绿浓,忽惊火伞欲烧空。花先花后年俱熟,莫道时人不爱红。”也是爱民心切,却是不信花卜丰年的谶语。

    不论“叶先花发卜年丰”亦或是“花先花后年俱熟”,而今可算是年年丰庆,谷畜不愁,这刺桐到底卸下了预示的重担,得以随性而发。依稀忆起祖母院中所植的一树,若天气足暖,二月底就能看见隐匿于叶簇中的火苗,三月便燃成一把伫立的红伞。祖母放不下曾有的习惯,总是叹花期太早,我却总能找出她望着繁花盛景时眼中掩不住的喜欢。

    古城终是有新建之日。乔迁时正值三月,祖母舍不下老房子,更舍不下这棵养了多年的刺桐。我见她留了许多泪,颗颗都映着那一树花红。

    此后因居所有限,虽养了刺桐盆栽聊以慰藉,但无法兴盛。祖母依旧悉心照料之,我却再难寻觅她当年的欣喜,只隐约见得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里似有一棵高耸大树,花繁叶茂,红绿纠缠。

    因为幼时家住开元寺附近,除了祖母院中的一棵,我已是习惯了年年春好时节四处可见的刺桐花。犹记寺中高耸的镇国塔与仁寿塔,有连绵的刺桐簇拥,每每花期,远望去就如被烈焰般的锦巾所托。红云古刹的美景,烙进心智懵懂的孩童的回忆中,曼曼根须蜿蜒至心底,仿佛就是童年和故乡的模样。

    回过神来已是在这株异乡的刺桐前站立许久,竟引得主人出来。这位中年男子却是好客,见我也像爱花,就絮絮叨叨地说起刺桐。他抱怨刺桐喜光好暖,在北方越冬耗去他不少心神,虽是怨言也难消语气中的爱护和珍惜,恍然如当年的叹气又欢欣的祖母。

    我抬头佯装看花,强忍着鼻尖的酸意。在他刚开口时,我的眼眶便蓦然一热,那许久未闻的闽南口音忽然而至,揭起尘封在心中的熟悉的乡音记忆。自小在泉州长大,曾以为刺桐和南音已是生活的一部分,直到漂流到北方,见那傍晚的云霞再无长街两旁的火云相映,耳边的言语都带着陌生的儿化音,方知割舍,方知思念之痛。

    晚唐诗人曹松在《送陈樵校书归泉州》中写道:“帝京须早入,莫被刺桐迷。”小时候读至此并未有过多感触,以为只是刺桐和泉州之美留人。如今才发现我已走得太迟,那片火连云红似血,早就融进了骨髓。此后再读此诗,竟是难忍泪湿枕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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