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来客

夏天的机器嗡嗡声减弱了，秋风吹来。夜色上来，天空打雷，像是母亲们痛苦地分娩。雨浇凉挂在院子里忘收的衣裳，只好等天好再洗一遍。

 雨里面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亮晶晶的东西，等走到院子门前，才看出那是一个人正披着黑色的雨衣走夜路。路里淤泥埋到小腿肚上，他走一步，就把泥滴甩到墙壁和篱笆上。他放声唱歌，歌声透过雨幕传到坐在房间里发呆或是已进行过无数遍相似的聊天的人们。

 村民们打开大门，欢迎那个唱歌的人。 “过来吧，客人，明天再赶路！雨下得不停，路不好走，让我们好好招待你，用食物、被炉火熏得暖烘烘的房间和干净的床铺。”

那个披着黑色的亮晶晶雨衣的一边走路、一边唱歌的客人来到一栋灯光看起来比别家的窗户更亮的房子。房主人在喇叭里说道，“唱歌的客人到我家了！无聊的村民、被下雨腻味极了的村民、还没有休息的村民们，欢迎你们到我家做客！”

村民们听到这样的消息，不顾雨天路滑，夜里看不清亮，都举着雨伞、打着手电筒，携家带口地到客人下榻的房主人家。主人的客厅很大，像是一个小礼拜堂，足够容纳整个村子的人到那儿吃席或者是做礼拜。村民把雨伞直接扔到院子里，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伞面铺满了院子的地砖。为了招待他们，房主人一家不得不踏着湿滑的伞面到邻居家借来更多的座椅、板凳和茶杯。

 准备了一个钟头以后，所有的客人们才像是吃席一样舒舒服服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旁边的桌子上摆满了糖果、瓜子、甜食和热茶。新到的客人和主人坐在一桌，他被雨淋得透透的身体早已被炉火烤的暖和过来，肚子里填满了猪肉碎、牛肉汤和酥梨。他看着黑压压的、用好奇的、热情的眼睛地瞧着他的村民，已经想象自己正在作为一个重要人物接受电视台的采访，而这个节目无疑会受到所有阶层的民众的重视，在接下来的一星期甚至一个月内，所有人都会不停地谈论他或他的这次采访。有人会同意他的论点，无疑同样也有人会反驳，有人会注意他的衣着太过老气，但作为某一个领域的专家，这样的打扮是和身份相符的，一定也有人会注意到他多少还有些英俊，虽然他已经四十岁，眼尖的人一定还能看出年轻时的面貌超出常人，还有人会注意到他的面相、声音，来判断他的过去、将来是否顺遂。

黑压压的观众注视着他在台上的一举一动，他不由得在胃部启动消化功能的同时，努力听懂主人的问题。他觉得要听懂这些语句是那么艰难，同时要想出一些适宜、同时又能彰显他身份的回答又是多么吃力，因为在他的家乡，那儿的人们在凄凉的夜晚饱餐一顿后就早早上床，在睡眠中静静地食物被消化完全。而这会儿，他不得不一反平时的习惯，调动大脑的匀速转动，而它显然还没有被这个新模式驯化，表现不佳，他只好在脸上挂着呆呆的、一副心满意足的微笑。

 村民们显然没有听清客人的回答，这是由于客厅里始终太吵闹，总有人不停地碰到杯盏，发出玻璃和铁茶壶清脆的叮零声，还总有人发出被瓜子卡住喉咙地咳嗽声，然后是孩子们，他们争先抢着所有桌子上的糖果，有的笨孩子由于一颗也抢不到委屈地放声大哭。村民们抱怨只有坐得离主人的桌子最近的人们才能听得见那些重要的谈话，抱怨主人和客人不使用喇叭或麦克风提高音量。

我坐得太远，对客人仍和他刚刚踏入这栋房子时那会儿一样一无所知，我甚至无法从人群的嘈杂声、吵嚷声中分辨出他的音色。我得单独找到机会和他谈谈不可，问问他什么时候离开，要到哪儿去，我很想跟他一起走，哪怕是只是远远跟他后边，踩着他的脚步往前呢。

 村民们就这样坐到后半夜，吃了太多的甜食、瓜子和糖果，喝了太多的热茶，说了太多的话，终于对村里新到的客人感到不再新鲜，就拉着孩子慢慢地走回家去。那时天不再下雨啦，但是要想从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分辨出铺盖在院子地面上的雨伞，既费眼又花时间，他们就拜托房主人先把雨伞放在这儿吧，等明天天亮的时候再过来取，那会儿他们能一眼就看到哪把伞是自己的。

 我最后走到客人那儿，他已经困得快要睡着啦。我拉拉他的衣领，问他，明天什么时候走，是不是要回自己的家乡。

 “什么时候？吃过早饭就走。回家吗？不，是到别处去，不是回家乡。我当然很想回家乡，但太远了，况且那儿终年都堆着雪，到处都是白色，没有别的颜色，叫我感到厌倦极了。当然，我很想回到家里，那样就能受到母亲和妹妹们的照顾，但那儿终日下雪，日子和夜晚漫长又无聊。我渴望寻找新鲜的生活，渴望能够找到一个新的地方，那儿的人们不知道乏味、无聊和痛苦。”

我决定明天跟他一块儿走，离开这儿。说到底，新到的客人想要找的地方是不可能存在的，不是吗？他或许在欺骗自己，渴望到一个事实上不存在的地方去。也许，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往哪去，只是随步所往罢了。正是这一点，使我决定随他一块儿离开。母亲常常对我说，等你找到方向，明白自己要去哪，再出发吧。但我知道，如果自己永远被下雨困在这个村子里，这儿老是下雨，天难得放晴，村民们不会贸然走出房子，到雨天里漫无目的地走，那是徒劳无功，是白费力气，最后只会使自己的衣服鞋子湿漉漉的，再生场大感冒。但我知道，如果永远用下雨和天气作为借口，把自己困在这儿，我将永远也准备不好，知道不了方向。

 我收拾行李，妈妈问我这么晚了要到哪儿去，我说，不是现在就走，是明天。

 “怎么，你要跟着那个客人走吗？”

“是啊，妈妈，这儿的时间太难打发了。日和夜漫长极了，无聊极了。尽管我还不知道最后要走到哪。不过您放心吧，妈妈，那个外乡人对自己最终要到哪去也一无所知，我可以跟他作伴，说不定很快就知道自己要到哪去啦。妈妈，祝福我吧，我的运气一直很好，况且我早就受不了这儿啦，咱们成天过得是什么日子啊，吃完饭以后，只能呆在昏暗的厨房里用聊天打发时间，那些谈话早就让人腻味透了。我呀，我需要新鲜空气，需要刺激。”

“好吧，不过那儿也许不比这儿更好些。你放心离开吧，你从不是个让人担心的孩子，要记得在路上的时候多多地想念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