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发北京的申通,速度很慢,常常是快递进了北京城就在营业点不动了,我问来我们公司收件的申通小哥怎么回事,他说他北京的同事好多都忙着找房子住,没人上班派件,有些都干脆辞职回老家了。
小哥说北京大兴区的一处群租房大火事故,死了很多人,政府对全市范围的租房进行排查,发现很多都有安全隐患,正在对租户进行清退。于是很多人无家可归,条件好的搬到了小区,条件不好的就只能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安全这个东西很奇怪,在理论上,它绝对是排第一位的,最重要的,但是结合到现实生活场景中,很多人便判断不好。安全这个概念其实是概率的较量,我们常说要生活得安全,但很少听人说生存得安全。对于一些尽力在大城市生存的人,他心里安全的优先级别其实并没那么高,看似可以选择安全或者不安全,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只能默默接受安全问题的概率安排。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不理解,明明是为你们好,而你们却无动于衷。
我小时候住在厦门的一个城乡结合部,那是十几年前了,还没建起摩天大楼,只是一块密集的外来人口聚居地,到处都是简陋的民房和简易搭盖,这个村子看起来最重要的两个产业就是蜂窝煤生产和废品回收。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名字叫世杰,他爸爸就是卖蜂窝煤的,每天拉着手推车在街上来回穿梭。世杰家离我家很近,我们常常一起上学,放学,关系很好。他们家就在煤厂边上,是一个简易搭盖,用木头撑起架子,绑上铁皮和大片白瓦,冬天漏风,夏天炎热。加上边上就是煤厂,他们家总是黑黑破破的感觉。不过世杰看起来倒从不介意,每天都笑嘻嘻的,东奔西跑,还经常帮他爸爸卖煤,那时候我家里人常说,我要是有世杰一半懂事就好了。
厦门每年夏天都会来几次台风,对于住在简易搭盖里的人来说,炎热,漏雨,风吹都是可以克服的,但唯独这台风,是他们的头号大敌。有时候台风和厦门擦肩而过,风力并不大,他们损失几片铁皮补补就好了。但也有风大的时候,所有住在简易搭盖里的人都会找认识的朋友,把值钱的东西搬到水泥民房里,人也躲进去,直到台风过境。
我们家那时候住的民房还算安全,有一次台风世杰他们一家就在我们家躲的台风。那时候我和世杰年纪还小,听说台风要来,还有点兴奋,在屋里玩,看着窗外,一开始天空飘着的都是塑料袋,一阵一阵的,在空中飞舞,再后来,天空中开始有树枝和雨伞,声音也越来越大,轰隆作响。直到我们家的窗户开始抖动,雨水打到玻璃上,渗了进来,发出刺耳尖锐的声音,家长们叫我们离窗户远点。我和世杰到一旁玩跳棋,家长们则在讨论今年的台风有几级,按他们的意思,厦门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强劲的台风。呼呼的风声中,经常伴随着巨响,像广告牌掉落,像树木倒塌,世杰的妈妈不断地说惨了,惨了,这下惨了。世杰的爸爸安慰道,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无所谓了。说着还看了一眼搬来我家放着的电视机。
这次台风持续了很久,风稍微小一点的时候大人们先出的门,让我们小孩子在家待着。他们出去很久,一直没回来,后来风快停了,我和世杰出去街头,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荒芜的场景。这个村子大部分都是简易搭盖,一大片,煤厂,宿舍,废品回收场,拾荒者住的屋子,全部都被风吹塌了,白花花的一片。每个人都面带愁容,有的小孩看到自己住的屋子塌了,哭个不停,大人们也无心安慰,忙着从倒塌的房子里收拾还能用的东西。世杰很懂事,没有哭,找着自己的东西,书包作业本什么的,他知道生活还要继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后来,电视台还报道了这件事,因为死人了。电视台说的是违章搭盖,而不是简易搭盖,那几天警察,城管经常来,大人们都说这个地方应该不能再搭这些房子了,世杰好几天没去上学,我经常找不到他。直到一星期后,我才又在街头看到他。他说前几天他和爸妈去找住的地方,没有合适的,今天村里说这个地方又能建了,政府不管了。我看他挺高兴的,他说这次他爸爸要把房子搭结实一点,不怕台风的那种。
世杰是我见过的最讲义气的人,有时候我在学校留下来扫地到很晚,他说了要等就一定会等到最后,上学的时候常常很早就在我家门口等着,一起迟到了也不抱怨,晚回家被家长骂也不说是我的原因。他总让我感觉踏实,而且坚强。有一次我出门忘记带作业了,半途折回去,世杰陪着我跑回去的,路上一辆满载不锈钢钢板的微型车在拐弯的时候,把他的手背划了一道很大的口子,血一下子崩了出来。按住伤口后,世杰让我记车牌号,我看了一眼,记住了,嘴里不停重复,怕忘记了。我和他捏着伤口,一路滴着血走回家的。后来他爸妈把他带到附近的诊所缝针,我紧跟着,看着世杰一路流血嘴唇发白,我紧张得都哭了。最糟糕的是,等世杰伤口缝好针,我把车牌号码忘得一干二净了,再一次自责得大哭起来。而从始至终,世杰都强忍着疼痛,没有留下一滴眼泪,和他对比,我那时候的表现像是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孩子。在家养伤的时候,我去了几次世杰家,他爸妈还谢我那天送世杰回来,说我懂事,世杰甚至连那天其实是陪我回家拿作业才受的伤也没提。
一年后,世杰还是搬走了,不过不是因为台风,也不是因为政府不让住,而是因为那年厦门开始禁煤了。岛内所有地方都不能烧蜂窝煤,他们一家失业了。世杰说他们打算回江西老家的县城,那里还可以卖煤。以前小时候啊,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每天都会遇到新鲜的人,对这个世界充满兴趣和好奇,所以有时候离别这个事情,不太能理解其中的悲伤。世杰跟我说要回老家挺久的了,我只是知道这件事,但是一直没好好跟他告别,也没有留联系方式,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没来上学,我才知道他回去了。那时候说不上多难过,小孩子可能就是比较没心没肺吧,喜欢得快,忘得也快。长大后,我才总是想起,如果知道以后再也联系不上了,当初应该好好道别的,告诉他人生路长,一定珍重。
那片以前满是简易搭盖的土地上,现在矗立起一栋栋繁华的高楼大厦。时代发展快得惊人,有的人跟上了脚步,融入了大城市的生活。有的人跟不上,选择离开,于是上演了了和平年代的悲欢离合。以前看电视,总能听到一句台词,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它有很多灰色空间,你都没办法判断对错。追求安全肯定没错,但是很多时候,生存又才是第一保障,这种对错怎么分辨。以前世杰住在简易搭盖里,从来没怕过不安全,他只怕在厦门没地方住。这真是一道难题,在怀念我儿时朋友的同时,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并且得不到答案。
唯有一点可以确信,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离开或留下,只是路不同,但是方向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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