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听说了吗,咱灵溪镇叶家有妖精作祟!”
“妖精?叶家老爷一向积德行善,这妖怎么能找上他家,真是造孽呀。”
“倒也不是个恶妖,只是……,啧!你且看着吧。”街上的路人议论纷纷,小声絮语。
“听说啊,叶家请了个颇有本事的道士,灭了那妖也说不准。”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现在的道士大多是招摇撞骗之徒,有几个是有真本事的?”
“这你可就说错了,这叶家请来的道士可是从千障山上下来的,年纪轻轻就成了崇敬大师的首徒了呢。”
“哎哎,你说的这人……是不是千障山上的那个鬼眼道士?”
“虽说鬼眼不详,招灾招祸,但这忏元道士却是斩妖除魔,造福四方的好人。”
“嘘~,提这个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灵溪镇。
夏日炎炎,声声蝉鸣聒噪得人心躁动,明明是清晨的大街,叶府高高的牌匾前却空无一人,门可罗雀。府前一条狭窄的小巷中,一个探头探脑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引着一个道士往前走,边走边回头小声道:“道长啊,府上的这女鬼除了你,怕是这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制服了。”小厮偷偷打量了一眼那双诡异的白瞳,咽了口口水,又继续道:“咱们家老爷也是没有办法。”
乌黑的发高高束起,那道士身穿鸦色的玄纹道袍,身材修长、气宇轩昂,手执一柄拂尘,恍若即将羽化登仙。可惜那一双眼睛却破坏了周身的飘渺仙气。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白色的眼球占了大半眼珠,中间小小的瞳仁一只是黑,一只是红,且皆失了焦点,空茫茫的找不到着落之处,透着森森的诡异。只见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来,浅浅颔首道:“无妨,带路吧。”
小厮心里暗自叹气,说起来这道长本该是他们叶家的大少爷,谁让老天不开眼,叫这般心善人儿竟生了这么一双鬼瞳。说来啊,叶家闹鬼也合该是报应。
“啊,道长来了,快、快请坐。”叶家老爷一生行善,长得颇为慈眉善目,而此时苍老而憔悴的面庞上却带着几分尴尬与内疚,他一双浑浊的老眼直直盯着眼前年纪轻轻、温润有礼的道士,目光中含着几分胆怯却又舍不得挪开。那道士对这灼热的视线一无所觉。
“不必劳烦,贫道自去莲池除妖便可。”道士向着声音的方向微微躬身,谦卑有礼道。
元忏是个瞎子。
一双鬼眼招灾招祸,偏偏还是个瞎子
但是,只有瞎子才能不怕莲湖里的那个红衣女妖。
也只有他这个瞎子才能救了叶家被那女妖迷昏了的叶少爷
传言,叶家少爷叶清明小时候喜吃莲子,叶家老爷便在府里为爱子修了一片莲池。夏日里红莲开满了整个莲池,小少爷便喜欢在池里泛舟赏莲,池水碧波荡漾,锦鲤成群,好一番遮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人间美景。
只是,不知哪一天,小少爷泛舟时突然落水,大病了一场,差点便魂归阎罗殿,缠绵病榻半年之久才痊愈,叶老爷大怒,下了严令再不准小少爷靠近莲池。自此,这片莲池便无人问津了。
谁知道十年过去了,这自生自灭的莲池不仅没有衰败枯萎,反而愈开愈艳,一片葳蕤茂盛,时至今日,竟生了妖邪。
元忏以除妖之法不得外传为由,不许人跟着,凭着脑海深处模糊的记忆摸索着去寻找那片莲池,淡淡的荷香氤氲在水汽中,飘飘渺渺似舞女的轻甩的广袖裙裾,拂过他的鼻翼。他知道:就是这里了。
“锦带杂花钿,罗衣垂绿川。问子今何去,出采江南莲。辽西三千里,欲寄无因缘。愿君早旋返,及此荷花鲜。”四下无人,唯有一池清荷,一张小舟,和舟上卧着的手执莲叶、自顾轻声哼唱着采莲曲的红衣女妖。
如梦似幻的歌声在空气中流转,措不及防闯入耳畔,仿佛一双绵柔的手轻拽住你的衣角,似要拉人进入一个云雾织成的漩涡中。元忏连忙凝神屏息,将手中拂尘攥紧紧,蓄势待发。
“不知公子前来,所为何事?”女妖停止了唱歌,柔柔问道。头也不抬,只是把玩着手中的莲叶,好像那莲叶是什么好玩儿的宝贝般爱不释手。
“姑娘是池中莲花修成的精怪?”道士看不见眼前的景象,凭直觉判断出这妖怪并无杀意,暂时松下了一口气。千嶂山祖训有言:降妖伏魔当以教化为主,教化不行,才能用法力制服,甚恶者,方能就地斩杀。
无人回答,元忏默了一瞬,斟酌几分又开口道:“贫道知道,姑娘并非存心害人,不然这叶府也不会至今只有一个叶少爷昏迷了。”稍顿,他蹙了蹙眉:“既然如此,姑娘……。”
“呵呵呵。”一串银铃般清越的笑声打断了他将要说的话,那自顾玩儿着的女妖突然便笑开了。
纵使眼前依旧是一片黑暗,那笑声却仿佛如一束光般照进了他的心灵,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地想象着一袭红衣的女子卧在小舟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把玩着莲叶,笑魇如花的模样。
“还是第一次有人唤我姑娘呢,你一个要来收我的臭道士,怎这般客气?”女子依旧低着头,含笑调侃。
耳廓微红,睫毛轻颤,元忏暗自平定心绪,道:“贫道并不是要收姑娘,若姑娘愿意解了对叶家少爷施的幻术,并承诺不再害人,贫道便不会为难姑娘。”
提及那叶家少爷,女妖笑意渐冷,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又是这番说辞,你这臭道士怕是不知道我的厉害。”言罢,她坐起身来,支着一条腿,乌发洒落在胸前,黑黝黝的眼珠抬起,眼光直直向池边静立的那个鸦袍道士射去。
她本不欲再伤及无辜之人,迟迟没抬头看他已是仁至义尽,奈何这臭道士越说越让人生厌。那叶家少爷罪有应得,凭什么一个个的都对她喊打喊杀!
莲池女妖,用歌声致幻,用眼神杀人。
然而,不过是一眼望去,阿莲便愣在了当场。隔着重重莲花,层层碧波,那一双红黑鬼瞳就这样映入眼帘,万物俱寂,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那一双瞳,彻彻底底震撼了她的心。
“是……小公子么?”声音里含了几分颤抖。
什么小公子?元忏微微侧头,一红一黑的瞳仁里透出几分迷茫来。
却见那红衣女子面色一喜,黝黑得像一池黑水般的眸子透出几分晶亮来,声音都含着几许急切:“道士你上船来,好不好?”
元忏犹豫,他虽然看不见,但他能听得出来,眼前这莲池女妖对他并无恶意。就像一个发脾气的小女孩儿忽然见到了喜爱的糖果,心情便雨过天晴,急切的想把那颗糖果哄骗到手里,再美滋滋的尝一尝糖果的甘甜。
见他不语,阿莲更着急了:“我下不了船,你来好不好?”
眼巴巴的目光就像这莲池里清澈的一汪水,荡漾着微波,元忏看不见,心中却仿佛能感觉到似的,微微发紧。
迟疑片刻,元忏终是拂尘一甩,足尖轻点,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纵身跃去,矫若云中飞燕,穿过层层莲叶碧波,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小小舟叶上。一双吓人的鬼瞳依旧是空茫茫地,目光无处安放,身姿却是坦然从容,就算全然进了别人的地盘儿,也不见丝毫窘迫。
柔软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元忏的掌心,小心翼翼地拉他坐下,阿莲莞尔一笑,仗着元忏看不见便歪着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小公子,你怎么不作做这府里的少爷了?却去做了道士?”阿莲美目轻眨,黑瞳里泛出委屈的水泽:“日日复日日,年年复年年,阿莲见不到你,一个人在这片莲池里好生孤单。”她伸指轻轻摸索着他的掌心,垂下睫毛,伤感地道:“小公子,你是忘了阿莲了吗,为什么再也没来看看阿莲?”
掌心里凉凉的触感,让元忏不自觉地蜷起了指尖,他挣脱了掌心的冰凉,神色依旧温润却隐隐透出几分凉薄来:“姑娘何故唤我小公子?哪有什么小公子,只有千嶂山道士,元忏。”
“怎么就没有了?阿莲得小公子福泽才得以仅凭百年道行修炼成妖,小公子是阿莲心心念念盼着的人,怎就没有了!”阿莲拧起了眉头,声音都带了哭腔。
元忏的心头微苦,像是幼时在这片莲池里心急地尝了不熟的莲子般的苦涩。
阿莲伸手拽住他鸦色袍角,却被一道金光烫红了手指,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望着他冷漠的表情,半晌终究是红了眼眶。
“不承认有什么意思?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她道:“阿莲可以全当这些年的守候等待是一场空梦,没有关系,可是你呢?你也可以将你的所有过往都当作一场笑话吗?”
“难道,你真的就只是一个以斩妖除魔守护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无情无欲的臭道士吗?”声声质问,已成最要命的利剑,单刀直入将心中已经长好伤疤的伤口再次无情地挑开。
元忏垂目,空茫茫的瞳中染上几分无措,他几欲落荒而逃。
“姑娘本性不坏,叶府的公子……还请你救他,莫要为恶,损了自身的修行。”
“不过是个妖怪,你都不忍损了她的修行,还真是个心善的道士呢!”轻轻眨眼,她道:“若是我偏不呢?你就不管我了?还是要亲手收了我?”她凑上来,几乎要贴着他的面孔,逼问道。
呼吸相错,气息交缠,元忏的耳根在看不见的地方泛起了粉红色,他慌忙间侧过头去:“一朵花瓣罢了,姑娘该是舍得。”
“我舍得。你舍得吗?”阿莲伸出刚刚被烫红的指尖,将那下巴轻轻拨正:“你知道吗?当年,有个小公子因为下人扯了我一片花瓣,生气了好几天呢。”她似是回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呼吸便在一瞬间失了节奏,他慌忙起身,想要逃离这缠绵的禁锢,往后急退两步,不料莲舟太小,竟一脚踩空,阿莲慌忙伸手拉他,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竟双双跌进了水里。
“扑通”平静的莲池里溅起巨大的水花,惊得红鲤四处逃窜,层层莲花与莲叶颤颤巍巍。
池水是蓝莹莹,凉沁沁的,抵挡夏日的燥热,更平复了心间的无措,像是蓝色的梦境,让人心醉沉迷。黑色的发如海藻般在水中交缠,那红衣女妖双臂缠上了道士的脖颈,鼻尖相抵,几分缠绵。
他想问她:“你为何不拉住我,却要同我一起跌入水中?”
一张口却灌进了一口鼻的水,他呛得难受,只听见耳边一声轻笑。接着,一个柔软温润的东西便贴上了他的唇,他脑中倏地变成了一片空白,心下震惊:那是……她的唇吗?
呵,有什么好问的?元忏暗道自己真傻,这小妖精明摆着是想占他便宜嘛,心中微微恼怒,却忍不住嘴角勾起。
一口气传过来,那贴合的唇便悄然离开,蜻蜓点水、燕过无痕。他努力平复了乱跳的心脏。伸出手臂,捞住怀里的细腰,微微用力,便带着那柔软的身子渐渐浮上水面,破水而出,凭着感觉向岸边游去。
怀里的身子却募地挣扎起来。阿莲急急道:“小公子放开我,我不能上岸的。”
元忏蹙眉:“为何?”
阿莲惶然的摇头:“我本就生长于这片莲池中,道行不够,不可离开。”
元忏抿唇:“离开会有什么后果?”他看不见她眸中的狡黠一闪而过。
“你若是要带走我,就得对我负责!”
“如何负责?”
“当然是养着我了,不用担心,我很好养的。你们道士的山里有水吗?只要有水我便能活的。”
元忏点头,嘴角勾起一抹笑来,像春日里的暖阳般和煦,他道:“可以,只要你以后好好修行,做一只好妖,我便带你离开这里。”
阿莲笑得揶揄:“啧啧,从没听说过除妖的道士妖没除成,反倒把妖怪带回去养起来的。”仔细观察了一番他的神情,阿莲又凑近道:“公子可真是这天下独一份特别的道士。”
“……你这莲妖,哎,罢了!”一声轻叹,多少伤痛在遇见她的那一刻起仿佛都不再重要。
叶府莲妖被千嶂山道士元忏所除,叶府大少爷昏迷了几个月也终被救醒,本是个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叶府上下的气氛却是莫名的诡异,默默无语,透露出浓浓的化不开的哀愁。
叶老爷记得那天,元忏道士来向他告别时,那红衣女妖蒙着眼睛巧笑嫣然的依偎在他身旁,两人牵着手的模样。
他恍然间想起,那孩子小时候孤僻极了,却整日钻进莲池里,将那一池莲花视若性命的模样。
这是他的报应,却不该是那孩子的孽缘。
长叹一口气,叶老爷摇摇头,自己有什么资格去管他呢?
千嶂山。
是夜,山里的空气很清新,一架篝火照亮了夜色的一角,照亮了两个人的眼睛,一双空茫茫的鬼瞳、一双亮晶晶的黑眸。后山里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是个灵气充沛的好地方。
元忏一边烤着手中的山鸡一边道:“你还是去水里待着吧,离开本体太久会不会对你不好?”
“没事的。”阿莲笑了笑,偏头看着道士的侧脸问道:“哎,山鸡要烤糊了。”
元忏摇摇头,无奈道:“你莫要骗我,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闻得见。”
阿莲撇嘴:“啧,不如小时候那么好骗了。”
元忏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分笑意来:“小时候你骗我说要是没有人每天给你唱歌,你的一抹灵智便会消散,我竟然还信了,整日傻乎乎地往莲池里跑,生怕你突然就没了。”顿了顿,他感叹似的又道:“没想到你如今竟修炼成了人形,还是个颇为厉害的,没人敢欺负你。”
阿莲哼了哼:“后来呢,你还不是抛弃了我,去做了劳什子道士,我若是不厉害一点,你早就见不到我了。”
厉害到闹得叶府人仰马翻,终于找到了她的小公子,阿莲得意地弯了弯唇角。
元忏将烤好的山鸡递给她,缓缓道:“当年叶家做生意屡屡失败,便有传言说……因为我的眼睛不详,给叶家招来霉运,一天清早我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到了这千嶂山上来,没有来得及跟你告别。”
“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阿莲有些心疼地望着他,一个瞎了眼睛的富家少爷被抛弃,一步步成长为一个能斩妖除魔的道士,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元忏摇头:“没关系,人的一生总要经历各种磨难,你若觉得苦,便是苦不堪言,你若觉得这是一种修行,便会成长。”
阿莲望着他,目光愈发哀怜,阿莲心想:那些口口声声叫他怪物的人却远不及他有一颗如此善良的心。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眼前是黑漆漆的一片,而这个世界唯一的感知便是他生来便被叫作怪物,他哪里又知道怪物长什么样,那些所谓的正常人长什么样呢,但是还是会对这个世界抱有善意。
阿莲开口:“公子,你想不想看一看这个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呢?”
元忏一怔,道:“想。”他能感受到身边的女子似乎轻声笑了笑,而后眼眶便感受到一阵暖意,他眨了眨眼睛,眼前的一切缓缓地清晰了起来。
元忏第一眼看到的景象,便是一个笑魇如花的红衣女子,篝火的颜色原来是红色的,称得那张笑脸愈发鲜妍,让他的心暖暖的,仿佛置身于儿时的那片莲池。
这是他第一眼看到的世界,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想留住的东西。
阿莲用自己的性命为元忏换来了光明。
后来,元忏终其一生求仙问道,终是在暮年得了机缘,那仙人告诉他:他出生的那一刻机缘巧合,他一双眼睛的灵气被莲池中初初孕育的一团鸿蒙之气所得,莲花生了灵识,又在短短数年里修成人形,皆是因为他这一双眼的福泽。
仙人叹气:那莲妖本不会出现,一切皆因你而起,莲妖用性命还了你的眼睛本就是天道注定,理所应当,你又何苦为此执着一生?
南笙浅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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