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布噜，布噜……

巨大的气泡被海水包围着，缓缓朝海面升去。

大鱼坐在海底专属的石头上，专心地看着气泡越升越高，最后“啪”地一声轻响，消失在明亮的海平面上。

小海神六岁，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精力过剩的小姑娘，光着脚在街道上乱跑，整个海王国都回荡着她咯咯的笑声。

“大鱼大鱼，你会干什么呀？”

小海神手脚并用爬到大鱼的大脑袋上，和大鱼一起看着冉冉升起的气泡。

“我会吐泡泡呀！”

布噜……

大鱼又吐出了一个气泡，柔软的气泡包裹住小海神，带着她往海面升去。

小海神就坐在上升的泡泡里，兴高采烈地对着路过的鱼虾挥手。

小海神喜欢上了被泡泡包裹的感觉，每天都要找大鱼玩乘泡泡的游戏，连海岸上的人们也常常听到她放肆欢快的笑声。

小海神渐渐长大了，课业变得相当繁重。

“我今天学习了结界，可以把海鬼挡在城墙外，这样他们就伤害不了海王国的居民了。”

“今天降妖考试才考了八十分，老师要打我手心，没打着，我‘哧溜’一下跑了！”

大鱼安静地小海神说着，小海神说一句，他就“布噜”一声吐个泡泡。

海神越长越大，也越来越忙，大鱼常常看见她风一般地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帮章鱼太太定位不小心跑丢的章鱼宝宝，把笨手笨脚卡在石缝里的大海龟拽出来。

没事的时候海神依旧喜欢在大鱼身边坐着，和大鱼一样仰着头，专注地看着晶亮的泡泡一个一个浮起，然后消失。

“你要不要玩乘泡泡的游戏？”

大鱼吐出了一个巨大无比的泡泡。

“不了。”海神无比放松地趴在大鱼背上，“我都这么大了，再玩要被小鱼小虾们笑话的。”

大鱼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

“不过我还可以戳泡泡！”

海神补充了一句，她跳起来，准确无误地把大鱼刚吐的泡泡戳成了泡沫。

海神有的时候也会头疼，比如龙虾族和蟹王族这个月第十次打起来了，战况惨烈。

苦劝无果，海神只好在他们的领地中间设了个结界。

不共戴天的龙虾族和蟹王族好像瞬间变成了盟友，团结一致地把阻碍他们聚众斗殴的海神骂了一顿。

“这届海神不行。”只剩下半只钳子和四条腿但依然斗志昂扬的老龙虾摇头叹息。

海神对此表示很委屈，红着眼睛在大鱼旁边玩了半天的鱼尾巴。

大鱼停下了正在吐的泡泡，俯下身子打算安慰她，她一下瞥见了他愈发富态的鱼肚子，顺手揪了一把。

“又胖了，该减肥啦！”

布噜噜……

大鱼气得吐了一长串的气泡。

灾难漩涡在一天早上突然到来。

巨大的水漩如同利刃一般冲破了设置在城墙边的三道结界，迅速席卷了整个海王国，洞穴倒塌，建筑被摧毁，大片的海藻被连根拔起撕成碎片。

海王国的居民们躲在海神临时搭设的屏障后，惊恐地注视着被疯狂的漩涡摧毁得面目全非的海王国。

海神站在一片废墟中，独自对抗着因为吸附了无数生灵和岩石碎片而不断扩大的漩涡。

漩涡的边缘像毒蛇的信子般不停地舔舐着海神，结界堪堪立起，又很快被割碎，海神披散着头发，双眼赤红。

大鱼终于从仿佛生了根一样的专属石头上爬起来，慢吞吞地跟在了海神后面。

“大鱼，你也去那里，到屏障后面去。”

海神的声音轻柔如常，微微透着疲倦。

大鱼摇摇头，习惯性地想吐个泡泡，想想又憋了回去。

“你能不能打赢它？”大鱼颇为担心地问。

海神的战衣已经被漩涡割了好几道口子，鲜血渗出，很快就被海水荡涤得干干净净。

海神从没有如此狼狈过，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当然能，造物主明明就是为了对付漩涡才创造出的海神。”

只不过漩涡几千年才一次，大部分海神终其一生都遇不到罢了。

可是只要遇上了，那就是倒霉催的。

史书记载，自海王国建立以来，共发生三次灾难漩涡，均以在任的海神殉难、身化玄柱压制漩涡积聚的怨气而告终。

海神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确实很倒霉，自己才当了二十年海神，就要变柱子了。

平心而论，比起经历这场波澜壮阔的大浩劫然后变成永不消失的玄柱，海神更希望自己和之前的大部分海神一样，庸庸碌碌东家长西家短地过完一百年，最后在睡梦中化作泡沫散落在整片海洋。

不过浩劫既然已经到了，那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安心去当柱子就是。

只是这条鱼大概会伤心欲绝……

海神微微偏过脑袋，看见大鱼仍旧在旁边漂着，作为威胁，还朝漩涡露出了一口漂亮整齐的大白牙。

可惜看上去不光没有丝毫的威胁，甚至而且还有那么几分可爱。

“大鱼大鱼。”海神轻轻叫他，“我不在的时候你一般都在干什么呀？”

大鱼歪了歪鱼头：“吐泡泡。”

“还有呢？”

“练习吐更大的泡泡。”

“那你以后继续练习吐泡泡好不好？”

海神感到自己的力量渐渐弱了下去，巨大的漩涡不断逼近，黑洞洞的张开的大嘴似要将整个海底都吞噬。

“大鱼。”

“恩。”

“我可能会变成一根柱子。”她艰难地开了口，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怎么跟一条鱼解释这种事情。

“就是，一根柱子，恩，城门出去游个七百里有座山，山上现在有三根柱子，我可能会变成第四根。”

大鱼呆愣愣地看着她，眼中露出迷惑的神情。

“我的意思是，我要乘漩涡出去一趟，就像乘泡泡一样，如果哪天你想我了，可以去山上找我玩，不过以你的体型，能不能游那么远是个问题。”

最后一句话大鱼听懂了，他气呼呼地鼓起了嘴巴，又要吐泡泡。

海神笑眯眯地腾出一只手去摸大鱼的脑袋，顺便把他往后推了推。

“谢谢，再见！”

勉强压制漩涡的力量一下子消失了，漩涡席卷而来，站在最前方海神瞬间被吞噬。

效果倒是立竿见影，吞入了海神后，漩涡立刻就缩小了好几倍，并且开始往城门的方向撤退。

造物主诚不我欺，海神这种不明海底生物，当真是克制漩涡的灵丹妙药。

空气完全被隔绝，四周漆黑一片，海神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意识渐渐模糊。

海神由水神珠孕育而成，天降神祗，百年一更迭，生为护佑海域，凡体丹心，未足百年而夭者，身化玄柱，永镇天池。

海神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课本上的那三根玄柱。

光秃秃的，好像不太好看，自己以后被印上课本大概也是这副模样。

距离下一任海神的出生还有八十年，被新的玄柱压制，海鬼海妖之类在百年内应该不会作乱了，也就是说，除了以后龙虾和螃蟹再打起来就没人劝架了之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特别大的坏处。

而且鱼的记性通常都不太好，如果运气足够不错，也许有一天他会把海神忘得一干二净，就好像从未遇到过一样。

一切都被造物主安排得明明白白。

乘漩涡果然一点都不好玩，和乘泡泡不能比。

意识快要完全消失的时候，海神忽然感觉周遭变得柔软起来，空气好像又回来了，整个身体都是轻飘飘的。

就像还是小孩子的时候那无数次乘泡泡的感觉。

泡泡？

海神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看见更多的泡泡涌入了漩涡。

大鱼摆动着硕大的鱼鳍和尾巴，拼命跟在漩涡后面，大大小小的泡泡不断从他口中吐出，争先恐后地从缝隙里钻入漩涡。

大鱼一向讨厌活动，觉得每天在石头上安静地呆上一整天就是最幸福的事情，长到现在，他还从没有游得这么快、这么远过。

他并不理解海神的那句“像乘泡泡一样乘漩涡”，对于“变柱子”这件事更是云里雾里，他只知道，海神打输了，被漩涡带走了。

所以他一面气喘吁吁地追赶着漩涡，一面不间断地朝漩涡吐泡泡——他也不知道吐泡泡有没有用，但是他只会吐泡泡。

漩涡被激怒，终于停了下来，本已缩小的身躯又开始膨胀，摄人心魄的嘶吼让整个海底都为之震颤。

大鱼感觉自己受到了惊吓，一面瑟瑟发抖，一面本能地又吐了一串泡泡。

泡泡没入庞大的漩涡中，漩涡似乎变得有些松散，体积也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小。

大鱼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被他的泡泡改造出的怪物，一时不知道是该逃跑还是继续吐泡泡。

“大鱼闪开！”

他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海神从已经布满破洞的漩涡里钻出，双手环绕积聚海水，一股强劲的水柱准确地击中了漩涡松垮的身躯，漩涡发出一阵刺耳的绝望惨叫，拼命缩起身体想重新聚拢，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第二股水柱彻底冲散了。

漩涡只剩下一小点，发出“呜呜”的叫声，看起来又可怜又委屈。

布噜噜……

大鱼又朝它吐了一串气泡，于是那一小点的漩涡也消失了。

大鱼坐回了他的石头上。

海神依旧像风一样跑来跑去，她更忙了，忙着重新搭建被漩涡摧毁的海王国。

海神路过石头，和大鱼打招呼。

“大鱼大鱼，你在干什么呀？”

大鱼咧开嘴。

“我在吐泡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