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小时候本来很想学跳舞来着。”
“哦,什么样的舞?”
她的牙齿从咬得扁平的吸管前段移开,他看着她的嘴唇像一点红梅慢慢绽开。
“不知道,只是单纯的想跳舞,”她把手从装着速溶饮料的纸质杯子上拿开,撩了一下额角的碎发,“什么都行,不过现在让我说的话,可能选爵士舞一类的吧——当然我父母是绝对不会支持的啦——所以只是想想。”
“爵士舞吗?想来也是。”他从侧面看着她的眼睛,觉得那里面有些别的东西。
女孩穿着一件印有“confliction”字样的米黄色宽大毛衣外套和深蓝色牛仔裤,背后背着一把硕大的吉他。黑色的木盒连着黑色的肩带,从她的右肩出发,在她小小的胸前留下明显的凹痕,笔直的蔓延到她柔软的腹部,然后从腰部左侧折回——在男孩的记忆中,这条宽大笔直的黑色永远都出现在女孩的身上,无论何时。
夜风中,她那杯冷掉的咖啡就放在面前的窗台上,她伸出左手放在面前,仔细观察戴在中指上的一枚极细的银色戒指,又转眼看向窗外。
他是来送她的。他们站在候车大厅二楼的休息室里,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站前广场。北方冬季的夜晚十点,广场上依旧灯火通明。人们裹在厚厚的大衣里,在出站口四顾着寻找亲人,或是在广场中心拉着行李箱匆匆走过。在广场外围,推着小车的商贩们来回走动,大声吆喝,大团的热气刚出口就被吹散。再远处是这城市的主干道,车辆川流不息,鸣笛声此起彼伏,各色光芒交错汇聚,像河流一般平稳流动。
“想学的话之后就去学吧,你已经自由了不是吗?“
女孩诧异地转过头,略作思考,微笑着说道:“也许吧,有时间的话我想我会尝试一下的。”
“你小时候不是很想跳舞吗?”
“嗯,那时候……,的确是很想学呢。”
“那时候你要是有机会去学的话,一定会学得很好吧,我想……你跳舞的样子一定很漂亮。”
“嗯,我的话当然很快就能学会啦,哈哈哈,你这是在夸我吗,谢谢谢谢!可是我不再是小孩子啦!”
她笑的没有一丝阴霾。侧脸的黑发随着笑容轻轻飘动,纤细的肩头随着笑容微微晃动,那条黑色笔直的肩带紧贴在她身前,一动不动。她对这东西视若珍宝,她为这东西几乎付出了一切。
“想像一下吧,艾丽丝,”他说:“如果是小时候的你,如果是那个小女孩的话……,如果她在那时候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能够遵从自己的喜好去跳舞,那一定是……,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但想想吧……。” 看到艾丽丝一脸讶异,他语塞了。
“没关系,我懂的……,你一定是在鼓励我吧。”她微笑着。
“不,不只是这样。”
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突然想抽一支烟。
“艾丽丝……,我之前有时候会想,人这一辈子,怎样开始不是自己的意愿,死的时候也难得会是自己的意愿,在这中间的过程,人总要遵循自己的意愿生活一段时间。”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香烟放进嘴里。
“人想法最多的时期应该是小时候和青年的时候把,我小时候就有很多想法,当时觉得它们无比珍贵,觉得自己因为有这些想法而与众不同,觉得自己时间这么长一定能慢慢实现它,只要慢慢来就好了。然后慢慢长大,慢慢遗忘,等长到现在这个年龄,年轻时的很多东西都忘了……,或者说慢慢的就忽视了,觉得无所谓了。我身边的很多人都是这种情况,我们聚会的时候会笑着谈小时候的种种奇妙的希望,然后哈哈大笑。我不知道他们在笑完之后会不会悲伤,我总是会有一点——然后又会因为自己只有这一点而感到有些……恼火。”
艾丽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不愧是你呀,不合格的大人先生。”
“是啊,作为大人怕是的确不怎么合格呢。”他也笑了。
穿着茶绿色制服的中年女性走到他身边,表情严肃:“先生,你应该知道候车室不能抽烟的吧,请去专门的抽烟处。”
“啊,对不起,我不会点着的。”他指了指嘴里的香烟,“只是含在嘴里。”
穿制服的女性皱起眉头,同时看了看矮了他一头的艾丽丝。
他识趣地把香烟放到口袋里。
“抽烟请去抽烟处,这里是公共场合,请为别人考虑一下。”
他真诚地点点头,目送这位女性离去。
整个过程中艾丽丝一脸笑意的看着他。
“看,这才是合格的大人呦。”
他苦笑着,回头确认了刚刚的女性已经走远,又把香烟掏出来放在嘴里。
“总之啊,”他说:“艾丽丝,作为一个虽然不太合格但是已经成年很久的人来说,我的建议是:永远不要忘记了自己小时候视若珍宝的愿望。不仅不要忘了,还要继续把他视若珍宝一样牢牢抱在怀里。就像我说的,人不因自己而生,不因自己而死,中间的一段时间,最要紧的就是顺着自己的愿望生活。小时候的人有勇气但没有能力,毫无顾忌地向世界许下心愿,这愿望就应该成为一生的灯塔。慢慢地长大了,吃了许多苦,遇了许多人,终于有了能够实现愿望的能力,却千万不要丧失了原先的勇气。”
“这是大多数人共同的处境,所以大家都习以为常,只当作酒后谈资哈哈一笑。但我总是想,不能因为大家都这样就忘了这是件可惜的悲剧,我们吃了这么多苦长大不是为了将童年的愿望当作笑料的。”
“抱歉说了这么多道理,你要是能明白就太好了。”他挠挠头。
“所以你刚才才问我小时候是不是真的想学跳舞吗?”
“是的,你现在还年轻,而且我很清楚你的勇气,所以千万不要退缩。”
“你愿意我像对待吉他一样的对待跳舞?”
“是的……如果你真的是喜欢的话。”
艾丽丝转到他身前,拉开他的大衣,从里面抱住她。他的脖子上感受到她光滑的脸颊,身前隔着毛衣传来她柔软的胸部的触感,他听到她轻声的叹息。
“那样会很累的,我没法不认真……,就像学吉他那样。”
“嗯,我知道。”
“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她抬起脸。
“嗯……,正所谓所求皆有代价吧。”他叼着烟认真说道。
“真是不负责任啊。”她咯咯笑着,又把脸埋在他的脖子上。
由于身体前倾,她背后的吉他盒子就在他的眼前,他只要动一动,香烟的前段就碰到那个黑盒子上。一瞬间他脑子里飞过一个想法:要是他之前点着香烟,此时的木盒子就会彭的一下燃起大火,瞬时间烧成灰烬。随即他又自嘲般想到:这样艾丽丝大概会打断我的腿吧。
她对这东西视若珍宝“人生总是艰难的吗?”
“嗯……,我不好说,毕竟我才走了一小段。”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本身是个悲观主义者,但与这女孩相处时,他总是尽可能高高兴兴的。她还很年轻,他不想影响她。
“我之前听别人说过,人生的基调总是苦中作乐。苦乐总是相间的,但关键在于‘作乐’上面。快乐的时间可能总是短暂,但是从快乐的时光中我们获得了能量,同时期盼着下次快乐的到来,这样就能应付过艰苦的时日。所以能‘作乐’的时候就尽量快快乐乐的,这样积累的能量就越多,苦的时候也就不太觉得苦了。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
“就像奥特曼那样吗?在M78星云吸收能量,然后到地球来跟怪物战斗。”
“嗯……差不多就那样吧。”
“哈哈哈,”她开心地笑着,“那我现在要作乐啦!”
“嗯?什么?”
“我问你,你刚才叼着烟往我的吉他上面蹭的时候,是在想什么?”
他感觉脸上一热,“没什么想法呀。”
“哼,看你的样子,一定是幻想着用香烟把我的吉他烧掉吧。”
他惊得把香烟掉到地上,艾丽丝高兴的哈哈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会猜得到?”
“因为我聪明啊!”她没有停下,伏在他肩头笑着颤抖。
他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她看到自己无意识的动作,为什么这个女孩能够对自己的心思猜的一点不差?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艾丽丝擦擦眼睛里的泪水,“你这人有一个怎么说……感觉蛮幼稚的习惯,就是心里在默默想什么的时候,表情上会一点不差的反映出来。”
“真的吗?”他把手捂在自己脸上。
“真的真的,有时候想入迷了还会不自觉说出来呦!”
他感到有些无地自容,他总提醒自己是个大人,同时也觉得自己在人际交往上早就很成熟了,此时却被一个小女生说自己有这么奇怪的习惯,这让他感到很危险。他拿手捂住自己的嘴。
艾丽丝看到他这副样子,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的啦,我很喜欢你这样,很可爱哦。”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没事啦,也不是谁都能猜到你的心思啦,正因为我很了解你所以才能猜到呀。”她正色道:“再说了,你不是也能猜到我的心思吗?你一定是知道我内心里还是很想学跳舞,所以才说这么多鼓励我的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到的,但我很感动——我的心思,连我都觉得难猜呢。而我能够猜到你,那也是因为我很清楚——”
她把脚踮起来,鼻尖轻轻贴在他的脸上。
“你一定是非常舍不得我离开吧。”
他一瞬间感觉魂魄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啊……又来了,她从以前就擅长做一些让人感到非常温暖的举动,像是动物们在冬天依偎在一起相互舔舐那样的举动。
“谢谢你,我很开心。这样被人强烈需求的感觉,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她用鼻尖在他的鼻子周围蹭来蹭去。在他的记忆里,这样的举动总是突如其来,然后又突然消失的,他从来都猜不透这个女孩接下来的动作。
果然,她突然停下动作,后退一步,笑嘻嘻地说道:“不过你要是真的把我的吉他烧掉的话,我说不定会打断你的腿呦。”
真是猫一样的女孩。
“艾丽丝……,你能不能把那玩意先放下一会儿?“
“为什么,你还是决定要烧它了?”
“不是,我现在非常想抱着你,那东西太碍事了。”
艾丽丝有点吃惊,“抱我?”
“嗯。”
“刚刚不是抱着吗?”
“那是你在抱着我。”
“不一样?”
“大不一样。”
她皱起眉头,但还是顺从地将吉他小心解下,轻轻靠在窗沿上。
他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她咯咯轻笑:“太紧啦!”
他贪恋将她抱在怀里的感觉,这一点他很早之前就察觉到了。艾丽丝一开始很不习惯,问他为什么,他说抱着她让他觉得心安。
“那么你平时很难心安吗?”她当时这么问。
“多多少少吧。”
“是做了亏心事的那种吗?”
“不是。”他略作考虑,“是心无处安放那种。”
艾丽丝当时微笑着摸摸他的头,之后他再要求抱她的时候,她有时仍会不乐意,但没有再拒绝过。
现在,他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指尖滑过她的冰凉柔顺的头发,脖子上感受她温热的呼吸,他拼命想要记住这一切,这个艾丽丝没有背着沉重的吉他站在一旁,这个艾丽丝只在自己的怀里——最后一次。
“呐,刚刚那个保洁阿姨一直在往这边看呢。”艾丽丝忽然说。
“嗯?为什么?”
“我想她刚刚一定是把我们当成父女了吧哈哈。”
“我,有这么老吗?”
“虽然一点都不显得成熟,但长得可是很成熟呢。”
“……那就让她看去,她活这么久,肯定觉得自己什么都见过,但她铁定没见过这个!”
艾丽丝嬉笑着,在他脖子上狠狠亲了一下,又把头抬高:“对,让她看去,她铁定是没见过这个!”
让她看去她的笑声慢慢的就消失了,一段时间他们只是抱着,他越过她的头顶看向窗外,大街上骑自行车和摩托车的人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街边步行的人都把领子竖起来,急匆匆走着。斑斓的光影汇集又分离,像极了阴暗的深海里随着洋流一同游动的巨大鱼群。机械的广播声在大厅中响彻,火车来了。
“我要走了。”她说。
“嗯。”
她轻轻推开他,把吉他盒子平放着打开。
“我想再让你听我唱歌。“
“这么多人,没关系吗?”
“没关系,让他们看去。”
她边弹边唱,唱的是radiohead的《True Love Waits》,琴声像泉水一样涌出,四处蔓延,周围的行人纷纷侧目。
他回忆起与艾丽丝初次见面的时候,她也是边弹边唱这首曲子。那是在这城市的地下过道里,灯光昏暗,他喝醉了酒,深深浅浅走了一路,琴声和歌声响了一路。等他走出了过道,琴声停了,他折返回去,走到她面前,问她曲子的名字。
“《True Love Waits》”她说,并不抬头。
“True Love Waits, 真的吗?”他喃喃。
她就在那时抬起脸,给了他一个微笑:“那是当然的,先生,如果连这都不相信的话,人还要靠什么活在世上呢?”
她总是这么勇敢,永远愿意去相信,愿意去追。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广播声再次响起,这是最后的倒计时了。
“话说,我们干嘛不跳个舞?”琴声停止,她突然就这么问了。
“什么?”
“跳舞,我们两个。”
“但是……”
“来吧!”她放下琴,跳到他面前,把他的手高高举起,原地转了个圈。
他愣了愣,微笑着说:“我们都不会。”
“有什么关系,来嘛!”她说,“怕什么。”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心里的某根弦被触动了,想要牵着这女孩的手在人群中狂舞,任意冲撞,永不停歇的转圈,但在同一个瞬间这种冲动就被压了下去,习惯性地。他说:“这样吧,艾丽丝,我也会去学的,跳舞和弹琴都会去学的,等我们下次见面,我们就一起跳舞弹琴。”
她的眼神暗淡下去,转眼间又笑了:“好吧,这样也好,这样我们就都有盼头了。”
她把双手放在他的脸颊上,用大拇指来回刮了三下,然后把琴盒背在背上,拉上行李,说道:“我走了。”
“嗯,再见,艾丽丝,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的,照顾好自己。”
他目送着她走过检票口,然后消失,她没有回头。
他走出车站,走到第一次见到艾丽丝的地下过道中。他点燃一支烟,站定。艾莉丝走了,他得重新考虑很多问题了,他想知道他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他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失去了什么,自己又到底想要得到什么。
一支烟烧完,他没有想清楚任何一个今后的生活该怎么走之类的问题,但是他弄清楚了三件事,一是他现在必须要回自己的住所,否则他必将感冒。二是艾莉丝走了,他必将会忍受一段时间无聊乃至痛苦的生活,长短未定。第三件事,也是最为令他后悔的一件事,他想:“我应该跟她跳个舞的,我干嘛不跟她跳个舞?”
走到外面,他终于切实地感受到了冷风吹拂的滋味,“何以会这么冷呢?当我们一起到车站来时还不见这么冷的啊。”他抬起头,天空中什么也没有,漆黑一片,“何以会这么黑呢?我们一起来的时候……”
他突然间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城市中的天和地是颠倒的,天空没来由的像大地一样漆黑,而地上却转过来像星空一样流光溢彩,这简直不可理喻。
“那时候,我干嘛不和她跳个舞?”
他叹口气,汇入到不可理喻的光影之中,不复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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