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9年,有人在西班牙北部的奥尔塔米拉岩洞里发现了很多旧石器时代的人画的画。这些画的笔法流畅,不但栩栩如生,而且自带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人们这才知道,原来几万年前的原始人,竟有这样的文化成就。
据说毕加索看过这些岩画有一句评价 —— 奥尔塔米拉之后全是堕落。
我们喜爱的熊逸老师在得到开了一门新课,叫《唐诗50讲》。我知道唐诗,但是在学他这门课的时候,我有一个新的感慨。
唐诗之后全是堕落。
你会背诵《登鹳雀楼》,你知道诗是一种优美的语言表达方式,熊逸也说唐诗能给我们提供最佳表达方案。但是我听这个课程的感受,这不是有一个感情不知道怎么表达的问题。这是*有没有*这个感情的问题。
你登上一座高楼,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旁边熙熙攘攘的闹市,半空中来历不明的雾霾,你心中的万般滋味之中,通常不会包括“时光正在匆匆而过,我有一种紧迫感,但是只要我有更高的见识,我就还有机会”这样的情绪。
唐朝诗人王之涣等上鹳雀楼的那一天,未必不是身处同样的繁闹情境。也许市井之声正不绝于耳,但是他看到的却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想到的却是“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感受到了诗意,而你没有。
尤瓦尔·赫拉利说在这个人文主义时代的我们,应该追求人生的体验,提高自己的敏感度。唐朝诗人不知道什么叫人文主义,但是他们显然有比我们更高的敏感度。
现代人不是好词儿不够用的问题,是敏感度不行的问题。唐朝人是有了诗意,才去写诗。而我们只能跟着唐诗去体悟一点诗意。
熊逸说唐诗能提高我们对美的感受力,这我绝对赞成,而且我想说的是有些感受力得学了才有。比如课程中杜牧《九月齐山登高》中有两句 ——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
要想产生这个感受,你得先读过很多诗,知道那些怀才不遇的人看到落日、意识到时光流逝、留给自己施展才华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会感到伤感,才能在这个伤感的基础之上,产生强行作乐的感受来。
你的先用诗歌给自己喂出来一个高级感受,才能在这个高级感受的基础上体验一个更高级的新感受。
这是二阶导数意义上的诗意。
所以感受力和诗歌修养是互相促进的关系。熊逸说唐诗用的古汉语是全世界最适合写诗的语言,我想任何一个能听懂古汉语的人都不得不服。我们精英日课讲哥德尔不完备性定理的时候说过,不管多么精细的语言,只要它的字词是可数的,它就都是不完备的,人总能发掘到语言不能表达的意思。
而熊逸说,古代汉语好就好在它是一个模糊的语言:“正是因为这种模糊性,使它可以传达丰富的言外之意。”我们在这个课程中看到,唐诗中诗人会使用对偶、对比、用典之类的方法向我们暗示这些言外之意,还可用格律、音韵和节奏感衬托那些感受。
所以同样一个意思,用白话写出来就写*死*了。其实你心中可能有很多意思,可是白话明明有限却又太过精确 —— 别人以为充分领会了你的意思,并且是你的全部意思,其实你有些意思无法表达。而唐诗,却能让人充分发挥他对你的感受力。
可是这么厉害的信息传递方式,现在似乎已经失传了。
好一点的,是有感受,没表达。事实是现在已经没人会写古体诗了。前一阵李敖去世,人们想发掘一下他对生死的说法,他有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引用的自我表达 —— 结果只找到李敖曾经引用过南宋陆游的两句诗:“樽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我狂”。李敖曾经感受过那种诗意,但是他只能用古人的诗表达……而我们引用李敖的引用。
更差的,则是连感受都没有。六小龄童是著名演员,我们不能指望他写诗,甚至也不指望有李敖那样引用古诗的水平,但是他居然能在每一次采访中说同样的话、在每一年的节日发几乎相同的微博祝词、甚至连照片都一样。六小龄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美”,围观群众也是最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吃瓜的素材。
现在很多人担心未来会不会出现一种经过基因改造的“神人”,他们有比我们更强的智力和感知能力,是更高级的物种。这些人有可能过高估计了基因编辑的能力。我觉得未来不一定会有神人 —— 倒是唐朝的诗人,相对于现代人,也许可以算是更高级的物种。
唐朝诗人对各种境遇的感受度,对汉字的理解和运用,跟我们现代人有本质差别。
时代肯定是进步了,可是在“诗意”这个方面,也许我们退步了。也许可以说是“退化”了。
人类的很多感知能力不及动物。比如说鲸鱼,就很可能有一个人类根本不能理解的感知。人类曾经有过的一些能力,比如通过嗅觉感受别人的敌意,现在也退化了。爱德华·威尔逊在《创造的起源》这本书里说,也许文艺未来的出路,是用科学手段开发一些以前没有的感知能力。
我对拥有鲸鱼的感知不报太大期望。但是我很想知道,唐朝诗人那些对精妙诗意的感知能力,现代人为什么没有了呢?
是因为唐朝人没有别的知识可学,一天到晚只能钻研“国学”吗?可是现代也有很多一天到晚只钻研国学的人,他们怎么就不行呢?
是因为唐朝诗人都是贵族,过着优雅的生活,所以才能体验生活的优雅吗?可是杜甫一生大部分时间穷困潦倒,而现代人很多人只要愿意,完全可以体验任何优越生活。那诗意,是什么时候变成对品牌奢侈品的追求的呢?
我猜,唐朝诗人之所以能写出那些诗句来,刻意练习的训练时间和特定的生活方式都是次要的。关键在于,唐朝诗人的心目中有一个精神共同体。
或者说,中国自古以来的贵族精神,到唐朝那个时候,还没有完全消亡。
熊逸课程中讲到“怀才不遇”这个诗意。唐朝的诗人,仍然还认为,有学问的人出来参加朝廷的考试、去谋取功名,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而居然没考中,那就只能自己生闷气了。这个闷气,是第一,我对我的才能有充分自信;第二,朝廷不用我也不见得就是朝廷很黑暗;第三,最后最多只能说是我命不好。
这是贵族的闷气。明清时代的读书人要是屡考不中,可不是这种情绪。他们会认为:第一,是不是我真不是读书的料啊?第二,朝廷公正吗?是不是有人作弊?第三,我求求你们了只要能考中让我干啥都行。
就算你说唐朝诗人的高傲态度都是虚伪的、是故作姿态,你也不得不承认,至少人们尊重那个想象中的精神共同体。
是什么力量,把“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样的盛唐健全人格变没了?是什么力量,把朝堂之上哭爹喊娘地让人打屁股、认太监当干爹变成读书人行为的?
如果一个唐朝诗人穿越到现代,我觉得他可能看不起我们。他会觉得现代人都是可鄙的“工具人”。也许唐朝,恰好是在贵族精神衰落之前,又恰好是古汉语运用水平的巅峰。
美国科学家和商人,史蒂芬·沃尔夫勒姆,曾经对未来有一个判断。他说未来人类的技术会如此地发达,到了要啥有啥、物质追求都没有意义的程度,那时候的人们为了追求受限制状态下的体验,会刻意地模仿历史上各个时期的人的生活。
我猜,他们会更愿意模仿那些虽然官场失意、但是充满诗意的唐朝诗人。我猜如果你是真正自由的,诗意会是特别宝贵的东西。
只要你至少还能读懂唐诗,能被唐诗引导着感受到诗意,就说明唐朝诗人的基因还在你身上,我们毕竟没有堕落成一个不同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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