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作品之所以经典,在于它可以被一次又一次地重读,而不断地被发掘出新的魅力。这种重读,可以是身处不同时代的读者的重读,以时代为镜,依据思潮意识的不同,读出新的感想;也可以是同一读者在不同年龄的重读,以阅历为镜,依据个人经历和修为的不同,读出新的感悟和况味。每一次重读,我们都会想到以前没有想到的东西,发现以前并未发现的细节。经典作品总是能给我们提供新的东西,从而真正地历久弥新。
我第一次读水浒还是小时候,当时只喜欢看打打杀杀。三十岁的时候,关注点比较奇怪,往往爱看吃吃喝喝,比如鲁智深的狗肉、武松的三碗不过岗、林冲的冷酒牛肉。如今临近四十岁,偶然来了兴致,利用早餐午餐时间又读了一遍水浒。因为故事情节早已烂熟于心,注意力便放在了篇章结构、描写细节等等上。
结构上,我完全支持金圣叹腰斩水浒,因为水浒的前半部和后半部……简直看上去就不是一本书。前半部人物描写生动、角色性格突出,情节扣人心弦,叙述充满了节奏感,而后半部则完全就是流水账。讨大辽、破田虎、败王庆、征方腊,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人物再无特色可言,而变成了战争机器中的一个又一个齿轮铆钉。除了征方腊部分梁山英雄成批倒下及梁山各人结局的部分让人震撼和悲凉外,几乎无甚亮点。
在描写细节上,这一次重读给我感触最深的,是关于武松的描写。
武松,我们通常把他想象成一条大汉,身高八尺、虎躯彪形、威风凛凛,性格豪爽、刚烈、讲义气、嫉恶如仇,但这些都只是他的一个侧面,水浒中为我们展现了更多的细节。比如说他很好面子,在景阳冈下酒醉之后夸口要上山打虎,结果在山上酒醒之后就想打退堂鼓,只是因为怕被人耻笑才硬着头皮前行。(武松读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转身再回酒店里来,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又比如说,武松的性格有一种特点,往好里说叫做“吃软不吃硬”,往坏里说,就是对哥们义气的绝对尊崇,对公权力的奴颜婢膝。刺配孟州之后,武松毫不客气地回绝了狱警索要贿赂的要求,拒绝了装病逃过一百杀威棒的建议,对监狱里有哪些整死犯人的办法兴致勃勃充满好奇,但当他受到了狱长儿子施恩的优待之后,他的反应是“慌忙答礼”,也不管施恩好人坏人,便和他结拜为兄弟,帮他打蒋门神去了。张都监要他做亲随,他的反应是“小人是个牢城营内囚徒;若蒙恩相抬举,小人当以执鞭随镫,服侍恩相。”,心满意足,死心塌地。
关于上述论述,鲍鹏山教授在《百家讲坛》里都有讲到,此处不再赘述。鲍鹏山教授的新说水浒系列,林冲、宋江、武松、鲁智深系列,讲得都极好,尤其是鲁智深部分,大家有空可以找来听听。
我所看到的武松性格的侧面,则是他外表暴烈粗犷,而内心细致、谨慎、隐忍的一面。最突出的一段,就是他外地归来,得知哥哥武大郎被人害死后的诸多举动。
知道哥哥武大身故,武松疑心顿起。随后,在何九叔那里得知了武大尸首的状貌,又在郓哥处得知了西门庆和潘金莲通奸的详情,前后一连,具体情况已了然于心。那么,在知道自己的亲哥哥被嫂子勾结外人,下毒惨死之后,武松会做什么呢?
水浒整体上其实是一部漠视生命的小说,其中处处涌动着血腥杀戮的原始本能冲动。李逵这样的杀人机器动不动就是“不管军官百姓”“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其他的所谓英雄好汉也是快意恩仇,一有问题便以武力短平快地解决,视人命为草芥。比如鲁智深,他身为军官,在发现镇关西虚钱实契,强占了金翠莲之后,都没有去官府状告镇关西搞虚假合同,强抢民女,而是直接去了找镇关西的晦气,用拳头说话。按照我们对武松的理解,像他这样一个暴烈粗犷的人,当然是立刻把几个仇人宰了了事,所谓要解心中恨,拔剑斩仇人。但他这么做了吗?没有。事实上,他去报案了。
我们至今也不明白武松去报案的目的,是真的希求官府伸张正义?还是仅仅起到一个“备案”的作用,反正我告也告过了,以后发生什么事,“勿谓言之不预也”。事后看来,恐怕还是后者的可能性居多。知县受了西门庆的贿赂,根本不予立案,而武松的反应出奇地平淡,“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不管他是否预料到了知县的贪赃枉法,总之该走的程序已经走完了,下面该进行我自己的计划了。官法既然不帮我,那就只有私刑了。而武松做事面面俱到的细致、环环相扣的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隐忍,便都体现在他随后计划的一举一动中。
武松的隐忍,体现在他对一干人的称呼。在得知整个事件真相之后,对于亲手鸩死自己亲哥哥的潘金莲,他依然称为嫂嫂;对于撮合潘金莲和西门庆通奸,教唆潘金莲毒死武大郎的王婆,他居然还叫了一声干娘;在杀了潘金莲之后去到西门庆的药铺,他对西门庆的称呼也依然是“大官人在么”。此时的武松,必定是“胸中一团杀气,脸上一团和气”(鲍鹏山语)。
武松的细致,体现在他对灵前酒宴的控制。在灵堂里摆下酒宴之后,他就挨个去请街坊了,第一个请的当然是少不了的王婆,随后是姚二郎、赵四郎等一干人。有的街坊是客气想要推辞,有的街坊是瞧出了蹊跷根本不想来,结果都被武松死拉活拽拖到了家里。武松请街坊是一个一个去请的,那么先被拽来的为什么不抽空跑路呢?因为“原来都有土兵前后把着门,都是监禁的一般。”,一个都跑不了。待到所有人到齐之后,则是“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 ”。武松请这些人来,是为了做个见证,也是为了其中有人写字好,可以来写王婆和潘金莲的供词。整个灵前酒宴环节,完全在武松的控制之中。
武松的冷静,体现在他行动的从容有序。取得了潘金莲和王婆的证词之后,他叫二人画了押,也请四邻街坊签了名,把证词卷好,稳妥地藏在怀里,然后杀了潘金莲。杀完潘金莲之后,则是“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唱个喏”一举一动极有条理,先后有序,毫不慌张,从从容容。即便是杀了西门庆之后,他也是先请邻居们作证,然后把哥哥的灵牌和纸钱烧化了,最后托邻居变卖自己的家产以备打官司用钱 ,安排得井井有条。其实这几乎已经超出了冷静的定义,而几近于冷酷了。
武松的细致、冷静和隐忍,让我们佩服,更让我们恐惧。一部好的作品,其中的人物性格应该有其独特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可能体现在时间的纵深,即人物的性格随着时间的延伸、随着经历的事件而不断发展变化。这种复杂性也可以是体现在空间的纵深,即人物的性格有着不止一面的多个侧面和层面,通过不同方面的展示让我们体验人性的丰富。在时间纵深上,水浒传做得并不好,每个英雄上山前都有独特的个性、经历和特点,都是光彩照人,独当一面,但上山之后则几乎全部泯然众人,千人一面。而在空间纵深上,水浒传则是登峰造极,粗犷者也可以细腻,暴躁者也可以温和,杀人者亦可以顿悟,足可作为人物描写的千古范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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