咪咪是一只公猫,它离开已经有十几年了。
它来我们家那年,我应该是在念小学二或三年级。那天中午,母亲将一个扎住了口的化肥袋子拎进厨房后,匆匆从碗架上拿了两个碗,就进了院子里给我和弟弟装饭菜。母亲那天很忙碌,住同一个院子的邻居奶奶前一天过世了,按宗族惯例,父母放下工作,去帮着操办白事,无暇他顾。
化肥袋子里悉悉索索,我们蹲在旁边,拿手指戳袋子的鼓起,眨眼,鼓起的地方挣出利爪,伴随着急促的“喵喵”叫声,我和弟弟头顶着头,从化肥袋子扎口的缝隙看进去,原来是一只黄色夹白色的小奶猫,炸着毛,不安的转来转去。
在农村,红喜事图热闹,大人对孩子也就格外纵容,由着上蹿下跳,东摸一块糖,西抓一块肉。白事则完全相反,大人会叫孩子呆在家中,不要乱跑,怕冲撞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我那时年纪小,还不明白死亡是怎么回事,坐在院子外的厨房条凳上,想着,以后的暑假,邻居奶奶再也不会坐在她的藤椅上,用冰棍诱惑我们去帮她摘花生了。
母亲从白事上弄来的饭菜,很简单,白饭浇了萝卜肉汤,铺着一层辣椒炒鱼皮。我夹起一块鱼皮往嘴里送,结果混杂着饭菜、香烛和火药味道的腥味冲进鼻子,饭就一口都吃不下了,就顺着化肥袋子的扎口缝隙一块一块全部喂给了小奶猫吃,然后也就忘记了院子里那一阵又一阵的爆竹和吹打声。
小奶猫叫咪咪,名字没什么特别,在我老家的方言里,“咪咪”是猫的昵称。母亲把咪咪弄来家里,是要咪咪抓老鼠,但对我来说,它反而更像一个童年玩伴。
咪咪从化肥袋子里出来后,跟所有第一次到主人家的猫一样,东躲西藏了一段时间。我们在它的小瓷碗里装上白米饭,淋上香油,敲敲碗底,放在固定的地方,唤几声“咪咪,咪咪,出来吃饭了”后,就不再管。头几天,它藏着不出来,趁着没人才吃饭,一段时间后,在熟悉了环境和味道后,它认了我们家。
农村不封窗户,连大门都常常敞开,散养的咪咪很自由,它哪里都能去。那时的我,从学校回来后,就跟村里的玩伴满村跑,从来都不孤独。我和咪咪大都相遇在饭点,我端着它的小瓷碗去装米饭,它就翘着尾巴,用头不停地蹭我的小腿,发出撒娇般的“咕噜”声,跟着我移动,有时,它饿极了,会嫌我动作慢,低头就咬我的脚趾,毫不留情,让我常常跳脚。
咪咪抓老鼠很矫健,出色的履行了它在我们家的职责。然而,老鼠不常有,它就一直在外面探索世界。南方冬夜很冷,它在外面冻得受不住,就会趴在窗台上不停地叫唤,我听见了,就会起床给它开门,它很聪明,立马钻进我捂热的被窝里,身体团成一团,呼呼睡下了,每每,我总是很开心,对于一个很小就自己一个人睡的孩子来说,抱着一个暖乎乎毛茸茸的活物,就像有了慰藉和依靠。
农村环境虽然自由,但也充满了危险。有一天,我做着自己的事情,咪咪回来家里,蹲在我旁边,没过一会儿,它就开始口吐白沫。我吓坏了,看着它不知道怎么办,突然想起大人说起过吃了老鼠药是这种症状,要赶紧喂肥皂水吐出来。我弄来一碗混了洗衣粉的水,捏开它的嘴,全灌了进去,它用爪子挣开我,开始了更猛烈地呕吐。我跪在它旁边,哭着求神告佛,希望他们能保佑咪咪。幸好,它挺过来了。
十二岁那年,父亲建好了新房子。新房和祖屋离得远,有一两公里的路。搬东西那天,我很焦虑,我不知道咪咪去了哪里,我怕我们搬完了家,它回来后,发现我们都不在了,然后它也不知道我们去了哪里,没有人喂它,它会饿死。我就站在祖屋周围喊“咪咪、咪咪”,那天傍晚,它终于回来了,我们就带着它和最后一点东西住进了新房。
咪咪是聪明的,它准确地知道我们搬了家,再也没有跑回过祖屋。搬家后,我开始念中学,呆在家的时间少了很多,我在家时,常常见不到它。经常,我们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它突然从某个角落“喵喵”叫的出现,走到人跟前,身体一倒,躺着露出肚皮,跟着一块晒太阳,享受着我们撸它的肚皮,挠它的头。
父亲把新房建在了一个人烟很稀少的山坡上,隔老远才有两个邻居,目之所及全是山野。相比祖屋,咪咪拥有了更广阔的生活空间。父亲围着新房种下的桃树、李树、柚子树、竹子,长高、长大,抽出的枝条能遮出一片阴影了,我升入了高中,但适应不了在城市的生活,陷入迷茫的自我认同中。每个周末,我会背着一书包的书,骑四十多分钟自行车从城里的高中回家,然后一丢书包,呆坐在院子里,短暂的逃离般地喘息。
那段时间,如果能见到咪咪我都会很开心。有时候,它瘦到骨头突出来,我就会很心疼,赶紧喊着它,给它的小瓷碗装满白饭,淋上香油,蹲在它旁边,看着它吃,时不时摸一摸它的头。有时候,它又白白胖胖的,肚子滚圆,眯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我身边,我一抬手就能摸到,它就会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我的手。
最后一次见到咪咪,它虚弱地从一个草丛里钻出来,没有力气地低声叫唤,等它走近,我才看到它脑袋上有几个血洞,看伤口情况,应该是跟狗打架,被狗咬伤的。它的状态不好,眼角有分泌物,身上皮毛很乱,粘着草木枯枝,有苍蝇围着它飞。它“喵”了一声,抬眼看我,双眼浑浊,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它好不了了,我知道。咪咪没有力气走到厨房,我把它的小瓷碗端出来,放在它身边,它吃了两口饭就躺着了。
那天,它什么时候离开家的,我已经不记得了。过了好几天,风吹过来一阵阵腐臭。我闻过那种味道,死了的老鼠或者小型动物腐烂时就是那种味道。村子里的大人闲谈时说过,猫从来不会死在主人的家里,它们会自己找一个地方,悄悄地死掉。我使劲吸着鼻子,想顺着味道找到咪咪,突然,风就停了。后来,我们的新房被推倒,瓦砾被填上土,取而代之的是四通八达的宽阔马路和一栋连一栋的居民楼。
咪咪来我们家那天,死亡在院子里,隔着一道巷子和院门,混杂着饭菜、香烛和火药味道。咪咪走的那天,死亡在风中,一旦它的主人接收了信息,并再也寻不到踪迹。
咪咪和我们在一起八九年,那时还没有照相机、智能手机等,无法留下任何影像。
怕时间往前,记忆越模糊,以此想念咪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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