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是只虎,大家都这么传言。
世人提起无限,大都说:是那个妖灵会馆里最强的执行者吧。而下一句话往往是:明明是人类,却这么强大!酒意渐浓,便要带一些唏嘘,
身为人类却如此强大,真是深不可测,怕是背后有什么故事呢。
“故事”二字不作褒义论。妖精常是古时便遗留下来的生物,不像现代人这般直白。他们说话总喜欢留点尾巴,若有所思地勾着人往别处想,若是你此时回问:
此话怎讲?
便会得到一记严厉的眼刀,那方才还夸夸其谈的妖精便会装模作样义正严辞道:这可不是我随口说的,您是在怀疑什么?
然而却不好让听众失了兴致,下一刻便又是神秘兮兮地勾勾手指:
过来,你想知道我便只和你说说,张三和李四都是这么过来的,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呐!那无限……
小黑入行十年,听过关于无限的许多风雨,也知他师父从不在会馆逗留,其中便有避嫌之因。成妖二十年,小黑化型早就化得利索,此时着一身墨衫,兜帽将脸遮了大半,独独露出一双锋锐却极美的绿色眼睛。是兽,便也刻意化出尖锐的爪子,指尖有一声没一声地敲打青瓷酒杯。
哦?那您是说那无限是用了些……不好的手段才强到这个地步的?
有些妖精忌惮完全化为人类,然面前的年轻小妖虽大致化为人形,却有兽形残留,那兜帽戴着却隐隐能看出一对耳朵。
想必是学艺不精,妖性不消。那老妖精暗自嘲道,就这样的小家伙,还敢去挑战无限?边装作一幅惋惜的样子,又给那小妖斟了一杯酒:
呵!你我都知道老君从不过问世事,而那无限身处尘世,他要做什么事,会馆又能管得了什么?我那两个兄弟张三李四都是被他抓了的,最近几年才被放出来。可怜我两个兄弟,说到当时的场景竟都是两股战战,说那人类无限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禁术,功力竟能远胜百年修为的妖精!无限是虎呐!不是真虎,却有虎威,我们这些人自然是只有被虎欺压的份了。小伙子,我看你还是别去挑战得好,虽然盯着他的人那么多,但明哲保身为上吧!
知道了,多谢大人提醒。他不想再听下去了,生硬地回了一句。馆内灯光昏暗,一方兜帽遮住小黑的大半张脸,只堪堪留下半张苍白的面容,他略微一抬头,除了那绿得尖锐的眸,竟能看到一头同样苍白的发!
那妖精却感到些许不对劲,突然开始畏惧那小妖持杯的爪子,那爪子尖锐极了,看着便心感不详,总有种下一刻便要被撕裂的预感。他福至心灵,突然想起无限近年来收了位徒弟,传说正是个白发绿眼的猫妖。不仅如此,那猫妖也强得离谱,只因能力稀有,寻遍天下便也只有那神兽玄离才和他相同…要是这样便也罢了,他当年就是用这能力盗了君阁的天明珠,和谛听斗到难解难分,让老君也束手无策。既能盗天明珠,那么想必本事也大了去了!无限实在是会教徒弟,那猫妖对他忠诚得很…眼下各地纷纷传说他不知帮无限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这也是只虎啊!不容小看…
还未容他细想,便发现周围一片寒风的肃杀,只一刹那,他竟已不在刚才那小酒馆,而在酒馆后的深巷内了!
深巷人烟稀少,自然是便于灭口。他暗道一声不好,居然掉以轻心,被正主找上门来了!他警惕地回头一扫,发现那猫妖还未追上来,心头一松却又狂跳起来,得赶紧寻后巷逃跑…
不想他就在前方站着。
那老妖精便顿时心生放弃的念头,一道黑影窜过,速度极快,只一瞬间,便有一只巨爪铺天盖地而来,隐隐还有绿光一闪,
不是别的,正是那猫妖的妖异的瞳。
小黑看着眼前还未出手就率先被他小露真身而吓晕的妖精,便也无话可说了。他只好任劳任怨地扛着那胆子贼小的老妖精,再次披上兜帽,一身黑地在黑夜都市的摩天大楼丛中几番上下,便到了妖灵会馆。
这个老妖精是会馆要的人。据会馆说,他虽活了百年,但修为低微,常惹是生非。有几个同他一起的人都因犯事而被执行者抓捕。然而这人没什么本事,捣不了乱,却靠着嘴皮子油滑,狡猾地一溜再溜。这也就算了,老妖精技不如人还不自知,总觉得天下比他强的都是动了手段的;做不了别的就搞些小破坏,近年来便在妖精的地下聚会里四处散播执行者的谣言,弄得大伙儿苦不堪言。
小黑是新上任的执行者,于他而言是新面孔,不太熟悉才便于捉拿,会馆便把任务交于他。果然,不多时,就把“人”给带来了。
喏,是你们要的。小黑将老妖精往地上一搁,看会馆的人匆忙上前把他围住,便自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轻巧地跳到了不远处的围栏上,正准备离开。
小黑大人留步。那会馆馆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黑大人是否听到什么风声?
小黑没有回话,但脸色也不太好看。
馆长便抱歉地一笑:请务必不要当真。那妖精常常散布谣言,抹黑诸位执行者;但又因未造成大规模伤害,弄得我们会馆也是毫无办法,只有先把他抓了。
小黑仍然一言未发,忍着心口那缕堵住的气,简单地向馆长点个头作告别,便窜进黑夜里,干脆地离开了。
是啊,毕竟口一张一合吐出的祸事,该如何治罪呢?一人说便也算了;第二个人听信了,这话便开始可疑起来,而有第三人加入,那谣言便成了事实。
满城风雨的时代,是非又有谁来定夺?追根究底,都是看不见的在张牙舞爪。
…如此一来二去,成就那虎终究也只需那三人罢了。
小黑成为执行者后,便结束了居无定所四海为家的日子。
回到家中,小黑手一掐,便指挥那灯自己亮了起来。修炼到今日这个地步,除了金属外的物质他也能稍加控制,点个灯自然是不难的。区区二十年修炼,便能将御金之术掌得炉火纯青,当上了执行者。这般修为,除了让人感叹一句“不愧是无限的徒弟之外”剩下的,便都是那些不怀好意的猜想了。
家中除了有他,还有无限。师徒情深,会馆便有意给他俩安排一些地点相近的任务,虽然任务内容大相径庭,无限自然是重任在身,而新人小黑只被派去抓一些修为低微的妖精,但好歹不用小黑像执行者候补时期那样满世界乱窜,与无限聚少离多。
无限不知哪来的消息灵通,对于今日之事已经了解到七八分。照旧,他摸了摸小黑的头,夸他干得不错。得到师父的赞赏,一般来说是很令人高兴的,然而小黑心猿意马,三两下便回忆起今日在酒馆所听之事,这般那般向无限复述了一遍。
讲到此种无中生有之事,他真是痛恨极了,他的师父是天下最强大,最好的人;然而那传谣者却这么弱小,还敢信口开河污蔑别人,真是连让他揍一顿解恨都不值。
无限没有他那么大的愤懑,百年修行早使他习惯这些人间冷暖。他见着这刚出师不久的小徒弟极不好受的样子,多关心了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于此事你不用在意。
我知道,小黑别扭地答道。但这明明是关乎无限的事,他自己怎么能一点也不介怀呢?
无限见徒弟还在耿耿于怀,反倒微微一笑:
天大地大,难不成还要把事事都放在心上挂念?时候不早了,早点歇下吧。
夜深着,小黑上了床,却抱着枕头翻来覆去,他郁闷地想,那些人说无限是老虎那样的强大,却为什么没人看得见他的温柔呢?
无限总是冷静又安然自若,只因越是强者越懂得包容与温柔。像他这样的人,遇到天大的事,大不了对苍天大笑一声,便能够将风雨都置之度外。
天大地大,如他所说。所以心中能容纳天地的人自然也有胸怀可以容纳谣言四起,针锋相对。
更有一双有力的手能拥自己入怀;
世上再无比他更好的人了。
他想起无限,就有心上人入梦。那梦境里有桃树青山,春意正浓。梦里只他二人而已。无限背对他站在一方浅池前,他悄然从背后靠近,不想惊动无限,却也叫他察觉了。然而无限却一言未发,反倒浅浅一笑,握住了他的手。
小黑如今二十岁,那双手早不似小时候那样捏起来像捏猫肉球般可爱,倒是带上了成年人的伤痕与骨骼分明。无限待他早不像小时候那般,而此时他的手却与无限那双手紧密相扣,连对方的体温都察觉得一清二楚。
梦中,他比现实放肆了很多,并不满足于十指相扣,还轻轻地靠上无限的额,得到一些如玉般微凉的感触,有着能让人沉溺其中的温度;
便腾开一只手,解了无限的发带,随意地让一把青丝都落入清澈的池水中,自己也如鱼恋水般被温润的情意浸湿,眷恋地将头搁在无限的肩上,他们距离极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吐息。无限轻笑着,拉着他一起浸入那浅池春水中。
镜花水月里,有一朵艳丽的桃花悄然落在肩上。
第二天一大早无限就见着徒弟鬼鬼祟祟地起床,为了避免弄出太大的声响,他正投入地用两根手指控制着金属的衣架晾晒起刚洗过的床单。
无限:“……你做什么呢?”
小黑专注于做他的鬼祟事,想速战速决不要被师父发现,不料,无限却突然从背后靠近,想谁来谁,真实地将三魂七魄都吓走了一半。手一抖,便失了对两根金属衣架的控制,让那床单掉到楼底下去了。
无限:“…………”
他有了理由便赶紧开溜,免得被盘问更多,还不得不找出一个“我尿床了”的借口:“我下楼捡床单去!”
二十岁的人还尿床,无限必然是不信的,然而以他的经历,想必也能将此事来龙去脉猜个通透。
…只是他大约猜不到这事还和自己有关。
逃离了现场,小黑感觉自己下楼从未这样如释重负过。
姑且还是守住了秘密;这事儿不算第一次发生了,心有不堪,做什么都是心虚的。而妄念之所以是妄念,便是因为可望不可及,想说不可说。
捡了床单,他却不想那么快面对无限。昨日梦境还历历在目,小黑抱着床单上楼,刚洗过的床单还湿漉漉的,冒着一股皂角的气息,就像梦境里他们相拥,无意中闻见的无限衣服上的气味一样。
走在楼道里,隔着床单,小黑望了望自己的肩,那上面没有一朵桃花。
因为那不已再是镜花水月,而是确实地移到心中生根发芽了。
——有一虎影,自那心口的长成的桃花起逐渐扩散开来,几欲吞没昨日夜里他们相谈,灯前无限被那一方暖光映出的身形。
虎为何物?
可以是那份世间罕见的强大,可以是流言蜚语的夸张,也可是你内心明了却不敢直视之物。而一颗不可说之心,愈是遮掩,愈是壮大。
无限是虎,他也是虎。
TBC.
文/Ax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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