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鸟

作者: 瓦尔登湖的蓝色乡愁 | 来源:发表于2023-02-25 09:18 被阅读0次

    艳子在医院的走廊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坐在长椅上的老人。提着空食盒,怒气冲冲地跨进了电梯。

    来时,她手里提着保温桶。保温桶里有滚热的牛肉丸子番茄汤,一撮绿油油的炒青菜,配上煮得烂软的米饭,应该是一顿不错的营养餐。她在路上就打好了腹稿,觉得以老人平时对孙女的疼爱来看,这次的提议应该十拿九稳。

    她这次来医院探望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婆婆妈。准确来说,是她以前的婆婆妈。因为她在女儿三岁时就离了婚,并争取到了孩子的抚养权。

    离婚以后,艳子就在这座城市一所教学质量一流的小学旁买了一套二居室的“学区房”。作为一个单亲妈妈,要一边挣钱还每个月的房贷,给女儿交学费,娘俩的日常开销,学习奥数,舞蹈与钢琴的各种培训费,还要一边给女儿辅导作业,不可谓不辛苦。

    好在女儿争气,在这所全市排名数一数二的学校里,各科成绩综合起来居然也能稳稳地排在年级前三,课业之余,还要参加各种奥数竞赛,为她将来升学时,本来就已经很nice的学习履历上添上更加亮丽的一笔。

    女儿成绩好固然跟她自己平时的刻苦努力分不开,不过艳子的深度陪伴也为女儿的好成绩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有一次艳子居然跟女儿一起PK做奥数试卷,最后拿出标准答案来校对,看谁做的正确率高,结果她俩半斤对八两。因为艳子在上学那会儿也是一枚妥妥的“学霸”。不过她最引以为傲的还是英语成绩。

    这里面有个原由,艳子的青春正好赶上九零年代。那时候五光十色的外国生活场景,通过电视机源源不断输入中国,打动了一部分喝过墨水的年轻人,艳子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憧憬着国外的浪漫生活,曾经想过要出国,苦于家境不允许,只能把这个愿望深深埋进心底。不过她经常对父母讲:“爸妈,外国好,外国的月亮都比中国的圆。”爸爸听了嗤之以鼻,妈妈则一脸的不屑。

    艳子大学毕业那会儿,一心想找份高薪工作。她觉得凭她的个人能力,这些应该都不是问题。但问题是她没有工作经验,于是高不成又低不就,一搁就是好几个月。艳子的妈妈着急了,就想到了当年一起读中专的老同学,现在已经是一家国营单位一把手的佩姨,把艳子拜托给了她。

    于是某个寻常的日子,艳子带着父母准备的礼物,扣开了佩姨家的防盗门。佩姨个头不高,一米五左右。皮肤白皙,身材微胖,一头短发三七分。她脸盘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也大,总之一张脸长得天圆地阔,不能用好看来形容,但是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相。艳子做了自我介绍后,佩姨热情地把她让进客厅。

    艳子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佩姨点头表示知道,说:眼前也正是有这么一个符合你要求的工作,不然也不会冒冒然让你过来。不过对方还没有明确地表示具体哪天去面试,则需要等待,不能操之过急。还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这几天就暂时在我们家住下好了。

    艳子留了下来,因为她十分笃定佩姨的为人。佩姨是典型的女强人,做事有决断。跟她妈妈虽然是同学,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她的妈妈是一家国营单位的普通女工,整天关心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下了班在菜市场买菜,经常为个一毛两毛的跟菜贩子们讨价还价。不像佩姨,往你面前一站,就算什么也不说,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你,一身的气场也是凛然不可侵犯。

    佩姨的老伴儿姓王,在本市一所重点大学的会计系任教,现在已经是会计学院的院长。佩姨每天早出晚归,厂子里每天都有一堆事情等着她处理。王叔也是早出晚归,整天忙着给学生们答疑解惑。佩姨有个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一所211学校里搞行政后勤工作,平时就住在学校为他提供的单身宿舍里,只有周末才回家跟父母团聚。所以艳子住在佩姨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几天以后,那家公司给出了具体的面试时间。这次艳子的英语水平帮了她大忙,让她从一众求职者中脱颖而出,拿到职场入场券的艳子高兴坏了,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佩姨。佩姨也很高兴,并且本着一位长者对晚辈的叮嘱,跟她并排坐在沙发上,语重心长地教了她许多初入职场的注意事项——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务必要与同事搞好关系。

    然而人际关系又恰恰是艳子过往人生中最薄弱的一环。艳子人长得美,通身上下气质典雅。她学习成绩好,但为人孤傲。整个学生时代,整整16年的求学生涯,她都没能交上一个真正懂她的朋友。比她笨的,她不屑与之为伍。跟她一样聪明的,三观又合不来。比她还优秀的,她羡慕嫉妒恨,就是不愿意抛出友情的橄榄枝,硬生生把自己熬成了同学眼里的“冰山美人”。

    艳子上班后就从佩姨家搬了出来。不过出于对佩姨的感激,加上她也想聊聊工作中遇到的困惑,还是隔三差五地往佩姨家跑。这天正好是星期六,艳子扣开佩姨家的房门时,开门的竟是一张跟王叔有几分神似的脸,一张年轻男子的脸。他叫王子豪,是佩姨的儿子。

    只见他一米七八的个子,完美地避开了佩姨的身高缺陷。只见他皮肤白皙,鼻梁高挺,一头偏黄的头发微微卷曲着,据说是自然卷。记得八零年代初,有部外国片子在中国很火,叫《地下游击队》。里面有一位阿尔巴尼亚男子,他是一名烟囱工人,后来加入了游击队。当年佩姨把还是小孩子的王子豪带出去玩时,偶尔有路人会像发现新大陆一样:“看呐,这里有个阿尔巴尼亚来的小朋友,长得真好看。”他现在当然不能用好看来形容,不过身姿挺拔,五官立体,的确很帅。

    初次见面,两个年轻人都有些拘谨。不过后来艳子还是隔三差五过来,几乎每次过来王子豪都在家。时间长了,两个人互相看对眼儿了,居然背着父母,偷偷摸摸谈起了恋爱。等到佩姨看出点苗头时,他俩的感情已经好到如胶似漆的地步。既然事已至此,想想看,艳子除了家境差一点,人长得漂亮,又是大学生,还是老同学的女儿,算是知根知底的,也就答应了。艳子父母当然也就更没话说了。于是他们两家就孩子们的婚姻大事坐下来商量,最终选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欢欢喜喜把婚礼办了。

    新婚后,小两口甜甜蜜蜜,仿佛泥土都是光明的。由于王子豪学校的单身宿舍较小,佩姨做主让小俩口搬回来同住。反正四室两厅的大房子,光他们俩住着,也显得冷清。

    都说中国的婆媳关系不好处。不过在我看来这就好比是一部新车和驾驶员的关系,他们需要时间的磨合,磨合期过了,双方对彼此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总结出一个和谐相处的模式,日子也就可以按照这个既定模式细水长流地过下去。可是我发现,是我太天真了。

    你可以想象一下,以前这个家里是佩姨说了算,洗衣做饭这等家务事她一概不管,她只管做决策,把握这个家的发展走向。家里两个男人原本也只听她的,这就养成了她大家长的风范,希望家里的每一位成员,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当然,她没有坏心眼儿。

    突然有一天家里多了一位“陌生的女人”,这个女人在性格上跟她一样作风强硬,回家也不干家务活,王子豪下班之余,买菜做饭。于是佩姨觉得这个媳妇懒,这是第一层不喜。婚后不久,艳子怀孕了,一家人对她呵护有加,为此家里还请了一位保姆,从此做家务的矛盾化解于无形。

    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佩姨发现,艳子不仅懒,还瞧不起人。老家来了客人,她颔首点点头,不仅不主动打招呼,还径直走进卧室里看书,直到开饭了才出来。保姆问她点事情,她也是爱搭不理的。对佩姨来说,她跟人打了一辈子交道,身边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为人处世,那是游刃有余。乍一看到儿媳妇的格格不入,心里的不悦又添了一层。再加上艳子在家里指挥王子豪干这干那的,佩姨嘴上虽不说什么,心理老大不高兴:我的儿子,自己都舍不得这么对他。

    艳子呢,则在老公面前抱怨婆婆妈的强势与武断,动不动就教训人,甩脸色给她看。抱怨老公工资不高。要是有钱,就可以自己在外面买房,从家里搬出去了。而且等到孩子降生了,哪哪都是用钱的地方。艳子的意思,是让王子豪挪一下窝,换个工资高一点的工作。但是王子豪呢,事业心不强,他就想过点小日子,周末打打麻将,偶尔旅旅游,就很好嘛。这样一个老公,对于事业心强,对生活有更高追求的艳子来说,无疑是失望的。她第一次开始反思这段婚姻,第一次产生了离婚的念头。

    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儿降生了。她像一位小天使,给这个家带来了新的希望,注入了新的活力。一家人有空就围着孩子转,不知疲惫似的。看着孩子熟睡的面庞,也会忍不住莞尔。女儿一天天长大,艳子休完产假就上班去了,家里多数时候只有保姆。孩子一岁多时,佩姨已经到了五十五岁的法定退休年龄,于是家里多数时候是佩姨和保姆一起带孩子。

    孩子取名“王桐栖”,凤栖梧桐的意思。小名就叫“桐桐”。这个孩子从小就显露出惊人的反应能力。有一天佩姨带着两岁左右的桐桐在校园里散步,这个时节学校小花园里的鲜花开得正旺。桐桐想摘,但是被佩姨制止了。佩姨说:“这些花是开给大家看的,如果被你摘了,别人就看不成了。”

    “奶奶,那掉在地上的花我能不能捡呢?”

    “可以”。

    佩姨说完就不再理会她,扭头跟同路的朋友聊天。只见桐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枝头上扯下几朵花扔在了地上,再低头把那些花捡起来。佩姨和她的朋友看到了,先是愣了几秒钟,继而爆发出一长串的笑声。

    可是,即便家里有这么一位聪明绝顶的小可爱,也没得预挡大人之间日益加剧的矛盾。几年下来,艳子对老公是彻底失望了,觉得他本质上就是一位没出息的妈宝男。艳子跟佩姨之间也是硝烟弥漫,两人不能说话,一说话就容易擦枪走火。于是王子豪每天就在妈妈和老婆之间来回做思想工作,他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就好比夹心饼干里的那层夹心。别看他整天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来周旋去,其实收效甚微。在桐桐三岁时,艳子又把离婚的事提上日程,而且这次态度非常坚决,任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经过一次次两败俱伤的拉锯战后,桐桐的抚养权归了她,王子豪则每个月给桐桐支付一千五的生活费,享有探视权。

    大人之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不能继续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况且还是这么一位品学兼优的孩子。所以每年的寒暑假,佩姨都要把桐桐接到家里来住几天,以解相思之苦。跟桐桐聊天才知道她还在文化课之余,学了多门艺术课,而且门门都很优秀。佩姨想着,这毕竟是自家的血脉,而且不知什么原因,艳子一直没有再婚。看在孩子的份上,佩姨也就时不时地给艳子转账,而且金额还不少。

    桐桐读完小学后直升本校的初中,读完初中上了本市一所重点高中,高中期间课业繁忙,她还利用零碎时间出版了一本中西合璧的书。书的前半部分是中文写的古体诗,书的后半部分是用英文写的外国诗。她的大学学业是在香港完成的,是张爱玲的校友。研究生又是在英国读的,她通过徐志摩的笔,看到了康河里的柔波。桐桐的整个求生生涯,可以说是精彩绝伦,达到了学习的最理想状态。佩姨用金钱一路托举着,前前后后加起来用了两百多万。

    现在好了,现在桐桐毕业了。在英国伦敦一家大银行找了一份工作,由于还在实习阶段,所以年薪只有五十万人民币左右。桐桐工作了,佩姨老了,老伴儿前两年也因病去世了。佩姨因为肺部长有结节,所以住进了医院,准备手术。艳子就是在这个时间点来探望佩姨的,这段时间她每天都来医院给佩姨送饭。

    她是发自内心感激佩姨的,王子豪跟她离婚以后,就很快又组建了新的家庭,除了每月按时支付的一千五,没有多余的钱。要不是婆婆的鼎力相助,凭着她的一己之力,要把桐桐送出国门,那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有那么几年,她也像女儿一样对佩姨他们关怀备至,给佩姨买这买那,佩姨生病了,忙着在医院鞍前马后。佩姨跟她之间也日益亲密起来。

    不过艳子这次来送饭,她还带着一个目的——她想通过女儿的口,实现她移居国外的梦想。艳子告诉佩姨说,桐桐在伦敦看上了一套房子,光首付就得三百万左右。我打算把那套“学区房”卖了,不过手里也才一百多万,还差着一半呢,提议找佩姨借点,以后还。佩姨勃然大怒,于是两个人就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佩姨此刻正生着病,因为担心着自己的身体,心情本来就不好。一听艳子居然张口找她要钱,就气不打一处来,把艳子数落了一顿。回到病房后佩姨已是怒不可遏,索性晚饭也没吃,把保温桶里的食物,通通倒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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