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来此,有意驻足,侧耳细听,心思可见。
昨日还与自己要好的宝哥哥今天又进了黛玉的潇湘馆,停住脚步的那一刻,包含了多少权衡?回身的一霎那,又暗藏了几番心绪?
两个团扇大小的玉色蝴蝶,引得你追了一道;他们过得河去了,只留你独自一人,意兴阑珊,香汗淋漓。正像是那此时此刻正在潇湘馆里缱绻的一对玉人,他们自蹁跹快活,你便是尽力去扑,又能得到什么?
突然,你听到了人声,原来是宝玉房里的红儿坠儿。她们在说什么?你又想听到什么?那对玉蝶把你引来这尴尬去处,那对玉人把你置于这尴尬境地,你站在滴翠亭的窗外,游离在宝黛二人之间,听是不听?争是不争?
宝钗不能不听,宝钗不能不争。
父死兄顽母纵,又有一对堂弟妹远道来奔,小小宝钗能有多大本领?抛开一切成见,她也只是黑暗封建社会中沉浮的一个薄命红颜。正如作者在第七十回借宝钗之口说出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看似行为豁达,万丈豪情,实则何尝不辛酸苦楚——柳絮无风,零落芳尘尚有活路;宝钗无势,身处宅门又当何如?进宫选秀也好,金玉良缘也罢,这个“薛”字何曾给过宝钗选择的余地?她是被门阀的狂风席卷的柳絮,得势则生,弗得则死。
在这样一个压抑的成长环境下,宝钗养成了“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深沉性格,而借势之心也已经深入其骨髓。在小红马上要推窗的紧急情况下,她脱口而出的颦儿,怕是三分无意七分有心。选秀不见结果,宝玉也不倾向自己,寄人篱下的宝钗,看着顽劣的薛蟠,看着优柔溺爱的薛姨妈,看着独得众人宠爱的黛玉,再看看步步小心如履薄冰八面玲珑的自己,就不许她委屈?就不许她嫉妒?就不许她在那么一个瞬间,心底压抑的感情化作一声颦儿脱口而出?薛宝钗不是圣人,她只是一个凡人,凡人是复杂而善变的,宝钗更是生长在高门大户里,眼见着勾心斗角世态炎凉长大的。《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庄子》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说到:“人有生矣,则思所以奉其生。饥而欲食,渴而欲饮,寒而欲衣,露处而欲宫室,此皆所以维持一人之生活者也……于数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进而图永远之生活,时则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进而育子女矣,则有保抱扶持饮食教诲之责,婚嫁之务。百年之间,早作而夕思,穷老而不知所终。问有出于此保存自己及种姓之生活之外者乎?无有也。”宝钗只是顺应了保存自己的基本欲望和她后天养成的“借势”之心而已,金蝉脱壳的对象也是让她本就不宽的前路变得更狭窄逼仄的黛玉,实在不能说她有什么大错。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凡例)》评曰:“诗曰:‘浮生着甚苦年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又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余不遇獭(癫)头和尚何!怅怅!”其实,作者早在开篇就明明白白昭示了这场红楼大梦的结局:华筵散场,一梦荒唐;红袖啼痕,情痴抱恨。金蝉脱壳的宝钗也好,因此蒙冤的黛玉也罢,佳人既入红楼,终不过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罢了。
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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