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古往今来，缘分有千百种，霸王别姬的生死情缘是一种，伯牙与子期的高山流水是一种，沈复与芸娘的灵魂伴侣是一种，而杨绛与钱钟书这对文坛伉俪从一相遇，便引为知己，令人侧目，是珠联璧合、兼得有之的一种。
“有的时候，人和人的缘分，一面就足够了。因为，他就是你前世的爱人。”八十五年前早春清华大学古月堂门口的初相见，一个是眉宇间“蔚然而深秀”，一个是“蔷薇新瓣浸醍醐”，从此深情吸引，执子之手，偕老终生。
一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两人相处时鸿雁传书，青鸟殷勤，“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钱钟书与杨绛开始书信往来，欲罢不能，基本是保持一天一封的节奏，甚至直到后来钱钟书要放假回家了，杨绛感到失落，直呼坠入爱河。有一次，杨绛的回信落在了钱钟书父亲钱基博老先生的手里。钱父好奇心突发，悄悄拆开信件，看完喜不自禁。原来，杨绛在信中说：“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钱父大赞：“此诚聪明人语！”在钱父看来，杨绛思维缜密，办事周到，这对于不谙世事的儿子，是可遇不可求的贤内助。
中国传统中的伉俪之情，往往体现于琴瑟和弦，鸾凤和鸣，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杨绛与钱钟书是天造地设的绝配。胡河清曾赞叹：“钱锺书、杨绛伉俪，可说是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钱锺书如英气流动之雄剑，常常出匣自鸣，语惊天下；杨绛则如青光含藏之雌剑，大智若愚，不显刀刃。”1942年底，杨绛创作了话剧《称心如意》。在金都大戏院上演后，一鸣惊人，迅速走红。当时人只识杨绛，不知钱钟书。大才子坐不住了，遂写大作，即《围城》。
二
赌书消得泼茶香。
一见钟情不足以表达真爱，平淡相守才是最美的誓言。两人志同道合，同步学习，势均力敌。学习之余，还展开读书竞赛，比谁读的书多。通常情况下，两人所读的册数不相上下。两人都爱诗，中文西文都喜欢，有时一同背诗，他们总结出一个诗的大规则，“如果我们同把某一字忘了，左凑右凑凑不上，那个字准是全诗最欠妥帖的字；妥帖的字有黏性，忘不了。”
每月各自统计读书量，少的人受罚，有时杨绛胜出，钱钟书不服，因他记忆虽好，但很多书仍会读两三遍，再者中文书也未算其中。杨绛爱音乐，让家里寄了《元曲选》来，自己唱唱过瘾，又教钱钟书唱，“他很能学，但他爱插科打诨，一面读一面自己表演，笑得打跌。”这才是真的岁月静好，赌书泼茶。
最好的爱情不是轰轰烈烈、抛生赴死，而是一日、两人、三餐、四季。早上，杨绛还在睡梦中，平日里“拙手笨脚”的钱钟书煮了鸡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还做了醇香的红茶——卷袖围裙为口忙，朝朝洗手作羹汤。忧卿烟火熏颜色，欲觅仙人辟谷方——睡眼惺忪的杨绛被钱钟书叫醒，他把一张用餐小桌支在床上，把美味的早餐放在小桌上，这样杨绛就可以坐在床上随意享用了。吃着夫君亲自做的饭，杨绛幸福地说：“这是我吃过的最香的早饭”。
同样的心心相印，在钱钟书写作期间，杨绛自己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劈材生火做饭样样都来，经常被烟火熏得满眼是泪，也会不小心切破手指。可是杨绛并未抱怨过，她心甘情愿地做灶下婢，只盼着钟书的大作早日问世。看着昔日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如今修炼成任劳任怨的贤内助，钱钟书心生惭愧，“远行汗漫共乘槎，始识劳生未有涯；从此翻书拈笔外，料量柴米学当家”，诗中尽述对爱妻的感激与珍爱。
《围城》成功问世后，钱钟书在序中说：“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其实，《围城》是在沦陷上海的时期写的，艰难岁月里，夫妻两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这是多么难得的人间真情啊！
三
赤子拳拳爱国心。
在夫妻俩沦陷上海期间，饱经忧患，也见到世态炎凉。他们常把日常的感受“当做美酒般浅斟低酌，细细品尝”。杨绛说，这种滋味值得品尝，因为忧患孕育智慧。钟书曾说：“一个人二十不狂没志气，三十犹狂是无识妄人。”
一世声名何其久，从来大节不稍亏。国难当头，多少人远离故土，偏安一隅，寻求自保，而钱杨二人却选择回国赴难，她说，“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学，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做外国人。我们并不敢为自己乐观，可是我们安静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
直至文革前，夫妻俩都尽量躲在书斋做学问，那期间钱钟书完成了著名的《宋词选注》，杨绛则从头开始学西班牙文，着手翻译《堂吉诃德》。但不久浩劫即至，杨绛和钱钟书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批斗，剃了阴阳头，游街，扫厕所。但他们哪里是可以打倒的，游街时钱钟书胸前挂着大牌子仍昂首阔步，并不畏缩惶恐；杨绛打扫的厕所焕然一新，毫无秽气。同事来看她时，她正搬了椅子在厕所门口看书。何等从容！花甲之年的两个老人，在这场历史浩劫中，依然保持着达观与平静，洞澈与风骨。
四
士为知己者死。
中国文化中的知己之情，往往体现于患难之时，离别之际，旧时书页一页页翻过，往事一寸寸在心头回放。杨绛先生做了万里长梦，眼前一半清醒一半迷蒙交错，知己、爱女在弥留之际的一幕幕让这位当时已87岁高龄的老人百感交集，料浮生似华胥一梦。
梦，渐行渐远，留多少痴念在人间，一梦似千年，从来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情至深处不自已。杨绛与锺书的深情厚意，已不是简单的有情，而是人生难得的知己：她知他，“我最大的功劳是保住了钱钟书的淘气和那一团痴气，这是钱钟书的最可贵处，他淘气、天真，加上他过人的智慧，成了现在众人心目中博学而又风趣的钱钟书”；他懂她，写给她的诗句“久坐槛生暖，忘言意转深。明朝即长路，惜取此时心。”依然情真意切。
一个“惜”字，托付千般情义，红尘万丈，不过浅唱低吟；一生懂你，痴守一份誓言，浮世百年，不过眉间心上！即使离别，也是永远的相守，因为从他们相知相许的那一刻起，便动笔画了这人生长卷，和爱女钱瑗一起，平平淡淡的岁月里沉淀着他们的记忆，而后便永久地定格，叶落，花开，秋去，春来，七分谈笑，二分思念，一分微嗔，剩下的便是先生一人相忘于江湖。
五
多情自古伤离别。
古驿道上，离情萧索，人世间最难挽回的是生离与死别。青鸾何在？怕这世上无人曾见。传说它是为爱情而生的鸟，它的一生都在寻找另一只青鸾偕老相伴！传说它有世上最美妙的声音，但是它只为爱情歌唱，可是谁也没有听过，因为这世上只有一只青鸾！它踏遍万水千山，仍是形单影只，当它偶然望向镜中的自己，同样炽烈的目光相聚，竞以为此生如愿，一曲绝美的天籁之声响彻云霄，从此，留下世间坚贞不渝的爱，它终其一生追寻着“知我心者”，而杨绛舍命保留下钱钟书的文稿，终生视锺书为初恋，这是怎样坚贞不渝的青鸾之爱，这是怎样的坚定信念与心灵的相契？
知己和爱女的相继离开，让杨绛先生在耄耋之年承受着这巨大的的悲痛，经历着人生的一场极为艰难的修行，《我们仨》前两章中多处写到柳：“道旁两侧都是古老的杨柳。驿道南边的堤下是城市背面的荒郊，杂树丛生，野草滋蔓，爬山虎直爬到驿道旁边的树上。远处也能看到一两簇苍松翠柏，可能是谁家的陵墓。驿道东头好像是个树林子。客栈都笼罩在树林里似的。”
“我疑疑惑惑地在古驿道上一脚一脚走。柳树一年四季变化最勤。秋风刚一吹，柳叶就开始黄落，随着一阵一阵风，落下一批又一批叶子，冬天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春风还没吹，柳条上已经发芽，远看着已有绿意；柳树在春风里，就飘荡着嫩绿的长条。然后蒙蒙飞絮，要飞上一两个月。飞絮还没飞完，柳树都已绿树成荫。然后又一片片黄落，又变成光秃秃的寒柳。”
……
先生一次次写寒柳，柳是送别的意象啊！古人送友人多以柳托心声，是中国抒情传统中的分离树，文中关于杨柳的描写不断出现：“堤上的杨柳开始黄落，渐渐地落成一棵棵秃柳。”“秋风刚一吹，柳叶就开始黄落，随着一阵一阵风，落下一批又一批叶子，冬天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又一片片黄落，又变成光秃秃的寒柳。”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寒柳和秃柳意味着死神日渐逼近，与亲人的永别就在眼前。
六
天堂中依然是幸福的“我们仨”。
先生看到载有爱人的船儿开走了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渐渐消失，她情愿变作一块石头屹立山头守望那已经看不见了的小船，如传说中的“望夫石”，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生死难料，相思成疾，先生痴痴立于水边，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
“ 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我好劳累地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转，晕眩得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
先生也会喃喃自语，“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从那时起，先生就把家称为“人生的客栈”，欢乐与伤悲来来往往，都成了过客，已没有什么可以扰乱她平静的心灵。一百年过去了，岁月的风尘却难掩她的风华、刚毅和柔韧，多年前，钱钟书便给了她一个最高的评价——“最贤的妻，最才的女”，多年后，那些浮于尘世的喧嚣与尘埃渐去，而跨越了两个世纪的百岁老人的心已然风雨从容，宁静优雅。她念着自己翻译的英国诗人兰德的诗：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从此，她走在人生边上，从此，追随着万里长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如果有天堂，愿那里依然还是家的模样，一家人一定还是幸福的“我们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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