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们在世的时候,都喜欢戴黑色头巾,围着护心围腰,一群老婆子虽左瘸右拐的,但经常一到天黑就三五个“猫”进来王婆子家。天一冷呀,屋里火盆旁总是围着十多人,个个到了这儿就自个儿到边上拎起小草凳,哪儿有缝往哪儿钻。
听村里街坊邻居说,王婆子两口年轻的时候可凶了,除了儿子外,对女儿和外面的人都凶神恶煞的。现在王婆子腿脚不利索,得拄着两根拐杖,那样子看起来自然滑稽。村子里的小娃娃们,没事就跟着王婆子后面,拾两根小棍棒拄着跟着摇,王婆子瘸向左,后面就跟了五六个瘸向左的调皮蛋。左左右右,嘻嘻哈哈,惹得路上行人纷说。
“啊嘛嘛,你看看那几个小不点儿,王婆子估计耳朵也背了,背着篮子也转不回来,不然么讨打的节奏”刚从田里干农活回来的一妇人说道,带着浓浓的家乡彝族口音,嗓门本就大,倒也听不出什么情感。
王婆子说来也算命苦,年轻的时候只对两个小儿子和儿媳妇好,全然不把剩下的几个女儿当人对待。两个小儿子,一个胃不好,丢下两个刚上学的儿子和那年头有高中学历的媳妇儿走了,另一个儿子喝农药走了。自此,就剩一媳妇儿和王婆子两口在一院里。好在媳妇儿对二老还算不错。
三个女儿里,两个都嫁去了外面的同一个村,一两年才回来看一次。小女儿就嫁在村里,离王婆子家隔两个水沟。村里闲话总是兜不住,个个儿说道小女儿当时如何被赶出家门,连出嫁都是从大哥门里出去的。读书的时候,也没犯事,但是每天放学村子里的人都听得见王婆子骂小女和大儿子,三天两头就光听见骂了。怪不得个个把王婆子两口说得神叨叨的,看见她现在一瘸一拐,村子里那些无关的人都等着看一出好戏呢。
大儿子一到冷天,天黑了也倒每天准时来“报到”。“报到”这词儿也是从这张嘴传到那张嘴里的。大儿子那会儿也有六十左右了,一辈子唯唯诺诺,买包烟的钱都得找媳妇儿讨要。每天来王婆子这儿报到呢,算是看看老两口儿。然则,在其他围着火炉子的人看来,更像是来抽那纸烟的。王婆子男人每年都会从烤的烟叶里拾些卷起来,后面再切成小卷纸烟。别小看这纸烟,以前的老革命都是拿小烟嘴吸这纸烟,还有些切成卷烟粉末,拿大烟筒吸。吸惯了这口的人,哪看得上现在这些一根一根的细烟。在火盆旁这个人抱完烟筒,另一个人又顺过去接着了,那烟筒倒成了最忙的。他每天来呢,也不说些什么话,也不会为王婆子打满桶里的水。王婆子从自家院子里拎桶水,摇摇荡荡还要上几个大石阶才能到两口子的小黑屋里,每天至少得打满两桶水。大儿子每天晚上来“报到”的时候,两分钟的事儿,却从不见得花这一会儿功夫。反倒是小儿子媳妇儿每天忙到天黑回来,忙完家里的牲口,随便整口饭吃后还想起帮王婆子打桶水,劈点柴。
王婆子老了,整天絮絮叨叨的。晴天,她老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有人没人路过,讲着说不完的故事。许是说给风儿路儿听,又或者说给自己听,说给走了的儿子和父母听。说着说着开始抹眼泪……要是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老人路过,两人就互相说道说道,她逢人就说她“悟气”。这词其实就是有说不出的意思,只能憋着的情感。
王婆子和她男人干不动活了,有几个积蓄买点杂糖和打酒喝还不成问题。老爷子一口牙全没了,小女要带去安假牙,怎么也劝不动。王婆子家的饭和菜都是煮的很软糯的,肉也是。每顿有肉吃,有酒喝,这在小村子里也算安享晚年了吧。男人先她几年去了,她更悟气了。逢人便讲男人在的时候,好歹烧火用的柴她不用一颠一颠老远去柴堆拿。留下她一个行动不便的,还不如走了算了。这么说道了几年,还好有了个小伴儿,就是她的曾孙儿。曾孙儿也是可怜哪,自己妈妈只管生,生了就离婚和人跑了,爸爸要打工,没办法只能把她送回来。王婆子和村里的人,都说孩子她妈跟个傻子一样,生孩子就和拉屎一样,拉出来就走了。王婆子的小儿子媳妇守了这么多年寡,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别人家都是男人爬烤烟房,只有她当了大半辈子的男人。每天早出晚归,王婆子也缺个伴儿,于是白天她出去干活,小昂就和王婆子待一块。别说,还成了王婆子最后几年的寄托。王婆子最后一段时间都是小女家照顾的,熬了好些日子才闭眼,像是在等什么人。这时候平常去王婆子家烤火的一男人说:“莫不是在等那个小儿,赶紧接去”。小昂读学前班,周末才回来。老婆子生是等孩子回来才闭了眼。
王婆子这后面的十多年,都像在弥补之前的“恶”,对小女家的两孩子都还不错。但多少人却也说“用得着罢了,一个男人也用不上了,耕地、拉东西不得需要个男人呀。小女两口子勤勤恳恳,日子本就过得不错,平日里每天晚上小女都去看看,这看可不是报到。听到老人抱怨啥,需要帮忙拉洋芋一类的,回去和自家男人说了,几天内事就妥妥办好了。”
“生那么一堆有啥用,家门口的儿子一有事大气不敢出一口,白发人送黑发人还送走两个,早知道这样,当初对小女那么刻薄!要是我是小女啊,王婆子死了我都不留一滴眼泪”。别看往日来火炉旁围着一堆人,人不在了,倒是没几个难过的。
王婆子要走的这一年,小儿子媳妇地里的洋芋挖出来个头特别大,王婆子可能也想走了,一改往日的成天抹泪,倒是随口和小儿子媳妇儿说道:“今年么不是你就是我,怕是要走一个了”。这话也不是无厘头,村里都有些个怪现象:一般要走人那一年,那家的庄稼会和往年比,格外的好。这土豆确实和往年的比,个头大了不只一点,也就有了这说法。王婆子说,我儿不在的那年,家里的辣椒红了一片,结的辣椒也多,快把辣椒树都压倒了。
王婆子念叨了十多年,总算走了。小昂还不知道走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好多天没见到太太了,家里热闹上了几日。活了一场,到临走了,还有大儿子媳妇盯着存折本,小女和小儿子媳妇说再送送医院,其他人不出气。明摆着,大儿子还在,哪里轮得着两人说话。“人也老了,路上要是有个万一,不送了。”走之前,村里家家户户鸡蛋蔬果来看王婆子,大儿媳每天晚上来也就关心东西放哪里了。
王婆子啊,王婆子,凶了半辈子,悟气了半辈子,临走叫啊妈。想来,还是想做姑娘。再做一次姑娘,重新嫁过来,她定不会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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