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艾莉小姐的下午茶

艾莉小姐住在Z城的郊外，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但是艾莉小姐从未在意，她甚至喜欢她住处的环境。我最喜欢艾莉小姐的露天阳台，在夏天，我会和艾莉小姐坐在露天阳台的椅子上，看阳光从浓密的树叶中筛出，在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圆桌上投下点点光斑，或者是楼下流浪的小白猫无限慵懒的舔着爪子。每当这个时候，艾莉小姐就会给我准备好她做的提拉米苏或芒果布丁，也许会给我乳白色的甜牛奶或加了冰块的特浓可可，而她自己，却会给自己磨一杯咖啡，一杯不加糖和牛奶的苦涩的黑咖啡。我十分享受这个时光。这个与艾莉小姐下午茶的时光。

有的时候，我们就这么静静的坐着，我经常抬头凝视天空或远处的河流，思考一些生活上烦闷苦恼的问题，每次下午茶的时候，或者说有艾莉小姐陪伴在身边的下午茶的时候，我烦躁而压抑的情绪就会不知不觉平静下来。而艾莉小姐，她也许会打开膝头上的笔记本电脑浏览最近的新闻，也许会拿着一本厚厚的小说静静翻阅，而更多的时候，艾莉小姐会用钢笔在信纸上写信。写给他在美国的男朋友，保罗。她写字时缓慢且小心翼翼，每写一行就停下笔待风将字吹干，她的字迹清秀隽丽，写信时空气中散发着油墨的味道。每一封信，她都会斟酌许久，这一封信，就要写上许多个下午茶，而在这许多个下午茶中，她手边的黑咖啡由热变凉，但是艾莉小姐从未倒掉而是一如既往的品尝。

艾莉小姐是一个自由作家，她可以不费力气的写出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而在给保罗写信时，一个句子写了又写，改了又改，常常皱眉凝视许久却又叹了口气把信纸丢到纸篓里。而每写完一封信，从中国寄去美国又是一段长长的路程。我曾经问过艾莉小姐，一封email比信更方便更快捷，她为什么从来不给保罗寄email。而艾莉小姐只是笑着摇摇头，并没有回答我，随后，我就被一块巧克力蛋糕堵住了嘴巴。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有困扰我多久。在下个星期，或者说，是我遇见戴维之后，毫无预兆的拜访艾莉小姐后才知道的。

那天我匆忙的跑去艾莉小姐的家，发现门并没有关紧。我耸耸肩不以为意，艾莉小姐告诉过我这里的人友好好客，也许今天她在和隔壁的露西小姐或者邀请了楼上的凯迪妹妹来度过下午茶时间。只是当我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我却听到了艾莉小姐抽泣的声音。

她拿着电话，平时松松散散梳在脑后的波浪长发铺满了她的后背或者散落在耳边。“保罗，我爱这个地方，我不能回去。”她对着电话这样讲，并没有注意到我。我的脚边放着刚刚邮寄过来的快递，我甚至能想像到艾莉小姐签收完快递赶去接电话的场景。

这次对话也许在不愉快中结束了，艾莉小姐放下电话后注意到了呆呆站在玄关处的我，她的眼眶红红的，显然没有预料到我的突然拜访。

“呃……我很抱歉突然拜访你，艾莉。”我站在玄关处支支吾吾的说。

“这没什么，麦琪，”她对我笑笑，“可以帮我把玄关的快递带进来么，美国天气要变凉了，我想保罗需要一个围巾。”

“哦……好的。”我拿起快递，毫无疑问的是白色的毛线——我曾经听艾莉小姐说过保罗喜欢白色。

我去了露天阳台，艾莉小姐再进来的时候还是一直以来的样子，头发松松散散的梳在脑后，仿佛之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她带着两杯黑咖啡。

“麦琪，我很抱歉没什么准备，不过我带来了糖和牛奶。”

我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拿起咖啡喝了一口却还是被苦的吐吐舌头顺便加了两勺糖和牛奶。艾莉小姐知道我在等，在等她说话。

空气中传来花香的味道，阳光暖暖的洒在我们脚下，遮阳伞让圆桌上落下一片阴影，艾莉小姐习惯用它遮挡阳光最炽热的时候。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眼睛快要闭上的时候，艾莉小姐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保罗在美国有一个稳定的生活环境和工作。所以他想把我接过去。”

我点点头，事实上，我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然而，”艾莉小姐轻轻叹气，“我喜欢这个地方。”

的确，艾莉小姐也有她喜欢的工作和她喜欢的生活环境，无论是谁，都无法舍弃自己所喜欢所爱护的东西，无论面对多么大的诱惑。她需要写字，她需要她的家，然而，她也需要保罗。而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也自私的不希望艾莉小姐离开，因为再也没有别的地方的下午茶能比拟艾莉小姐的了。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没权利说什么。

艾莉小姐和往常一样在纸上写写画画，只是她今天动了动笔就一直对着纸发呆。最终叹了口气，把纸团成一团扔到了纸篓里。

当艾莉小姐把我们喝完的咖啡杯送到厨房。我偷偷把纸篓里团成一团的纸展开，上面的内容只有短短一句。

Paul,I miss you.

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艾莉小姐是作家，她早就知道，唯有那些自己一笔一划写下来的文字才能千山万水的传递自己的心情。

这已经是我第十一次站在图书馆这排书架旁边透过书的空隙偷看戴维了。在许多偶像剧和言情小说里，图书馆是个适合邂逅的好地方。然而，我始终认为，不包括这排书架。因为书架上的标识是——玄幻恐怖小说。

也就是说，戴维来图书馆的十一次都在看恐怖玄幻小说。

我叹了口气，把视线尽量避开那些让我不寒而栗的书名和那些统一黑暗系的颜色。突然缝隙中出现一双漂亮的眼睛。

“嘿。”戴维隔着一排书轻轻和我说，“在做什么。”

“嘿，你好戴维。”我有些许紧张，隔着一个书架，戴维的身高可以轻而易举的看到我，而我只能看到他那漂亮的眼睛和染成金黄的头发。

“你好，”他笑了，绕过书架向我走来，并没有在意为什么初次见面的我叫出了他的名字，“听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已经第是第十一次看到你了，所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小姐？”

“麦琪，我叫麦琪。”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我再也不用透过书的缝隙去偷看戴维，反而离开了那让我不寒而栗的书架换成了西餐厅或咖啡店。我和戴维相识的第二年，是玛雅预言的2012，当Titanic上映的时候，戴维和我去看了首映。电影结束已是凌晨时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Rose和Jack凄美的爱情故事，走出影院的时候，外面毫无预兆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在周围避雨的小情侣中间，我和戴维显的格格不入，戴维看了看远处，回过头看着我说：“麦琪，想去淋雨么？”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脱掉了外套撑开挡在我们的脑袋上，我就这样被他带着奔跑在瓢泼大雨中。

“等等戴维，这太疯狂了！”在雨中我大声的呼喊他，头顶上的外套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从一开始，我们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你还想知道一件更疯狂的事情么！”伴着雨声和雷声他大声喊着，“麦琪，我们在一起吧！去他的世界末日麦琪，我们在一起吧！”

我停了下来，那件外套被他丢在了一旁，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笑了，轻声又说了一遍。

他说，在一起，不许拒绝。

这是我带着戴维第一次来拜访艾莉小姐，事实上，自从和戴维熟络后，我几乎从未拜访过艾莉小姐。只是当我敲响艾莉小姐的门，而打开门的却是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和戴维一时惊讶的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戴维转过头来问我：“麦琪，难道这就是你说过的艾莉小姐么？”

我没有回答戴维的问题，看着面前的男人不可置信的叫了一声：“保罗？”

保罗笑着冲我点了点头，随后告诉戴维：“Ally在厨房准备下午茶，我是Ally的男朋友，Paul。”

保罗带着我们来到了我最喜欢的露天阳台，今天的阳光意外的柔和，那把大的遮阳伞被收到了一旁，不一会，艾莉小姐端着饮品和点心来到了露天阳台。

“戴维，你好。我听麦琪说过你很多次。”她坐到保罗旁边，递给了保罗一杯黑咖啡。

经过谈话我知道保罗也是上个星期才回到了国内，他打算放弃美国的工作和生活，决定在这里陪着艾莉小姐。其实我始终认为保罗一定是深爱着艾莉小姐的，不然，他怎么会放弃那边堪称完美的工作和生活跨过彼岸来陪伴艾莉小姐呢。特别是当他说出，Ally哭的时候我就受不了了，我当时就想飞回国来。因为呆在国外的原因，保罗叫艾莉小姐的名字的时候带着好听的英伦风。我想，这样的人，无论是谁都无法舍弃吧。

那天下午茶的气氛是从未有过的愉快和幸福。保罗把手臂搭在艾莉小姐的椅子后面，戴维的手从桌子下偷偷伸过来覆在我放在膝盖上的手。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想起那天的场景的时候，都觉得那天的阳光可能温和的有些过分了，要不然，怎么连空气都静止的不爱流动了呢。而那时，我才意识到，那天的下午茶会成为我人生中最想让时间就此停止的一段美好时光。

而事实上，距离那次下午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美好闲适的时光总是匆匆流逝，临近毕业，我和戴维也不能整天在大学里游手好闲，我们把简历投给了一家又一家的公司，奔波于各种面试，看报纸上的招聘广告几乎成为了我们的家常便饭。我手边最常出现的也不是什么牛奶和可可，而是一杯不加糖和奶的苦涩的黑咖啡。从原来难以下咽到现在当白开水一样一杯一杯的喝，我才知道，时间没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艾莉小姐的电话，从电话中，我能听出艾莉小姐兴奋的声音，她说：“麦琪，我怀孕了。”

后来，艾莉小姐的身材一天比一天臃肿，而她的神色却一天比一天平静。

我是真心替艾莉小姐高兴，可是，又隐隐有种不安。

果然，当戴维摔门离开家而我把桌子上的招聘信息全扔进纸篓出门去艾莉小姐家里的时候，满地堆积的行李箱证实了我的不安。

艾莉小姐叹了一声：“麦琪。你知道么，有些时候，我们最开始坚持的事情，都会因为环境的变化，发生的事情而改变了初衷。这是我们无法避免却又不可逃避的事情。”

我点点头，无可否认。

“我以前只为了自己考虑，而现在，我要做我应该做的事情。麦琪，临走之前，我想拜托你一个事情。”我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我去了美国之后，不会在现在的杂志上发文章了。你能帮我写一篇文章，代替我来和读者们告别么？”

我十分羡慕她自由作家的职业，她又十分了解，那么这个忙我为什么不帮呢？

然而作家的职业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容易，当我寄出的email一封一封的被退回，曾经艾莉小姐的主编回复我说：如果明天之前不能把一个完美的文章交到我手里，那么就算是艾莉的请求也没办法了。

我关掉了邮箱。戴维在我身后把手放在了我的头上，我的眼睛一热：“戴维……”我轻声叫他。

“分开吧。”

“麦琪，我们分开吧。”

我拉着行李箱走到了艾莉小姐家的楼下。刚刚和戴维默默收拾好各自的东西一起把房子退掉以后我还是习惯性的来到了这里，即使艾莉小姐不在。我抬头看着我最喜欢的露天阳台，却发现一半的地方都已经被箱子占满了。从阳台的门里走出一个男人，他又放下一个箱子，低头擦汗时看见了站在下面的我。

“有什么事么？”他问。

“没有，我是说……你的阳台很漂亮。”

“好像是很漂亮。”他耸耸肩，不以为意，随后又搬出另一个箱子。

以前无数次的下午茶在脑海中闪过，我默默的蹲下，把脸埋在手臂里。我没什么事，我只是想哭了而已。

其实我挺怀念的，怀念与艾莉小姐的下午茶。

我在旅馆开了一间房，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新建了文档开始打字。当打出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我从头浏览了一遍——

“艾莉小姐住在Z城郊外，是一个偏僻的地方，不过艾莉小姐从未在意，她甚至喜欢她住处的环境，我最喜欢艾莉小姐的露天阳台，在夏天，我会和艾莉小姐坐在露天阳台的椅子上，看阳光从浓密的树叶中筛出，在铺着白色蕾丝桌布的圆桌上投下点点光斑，或者是楼下流浪的小白猫无限慵懒的舔着爪子。每当这个时候，艾莉小姐就会给我准备好她做的提拉米苏或芒果布丁，也许会给我乳白色的甜牛奶或加了冰块的特浓可可，而她自己，却会给自己磨一杯咖啡，一杯不加糖和牛奶的苦涩的黑咖啡。我十分享受这个时光。这个与艾莉小姐下午茶的时光……”

那么，我该如何跟艾莉小姐告别呢。我想了想，打上了题目。

与艾莉小姐的下午茶

我按下了发送键，看着窗外蒙蒙亮的天——我想，我该好好睡一觉了。

三年后

“麦琪，你的信。”托尼拿着信封递给我，随后坐在我的旁边。两个月前，我和托尼举行了婚礼，现在我和他在我们的家里拆着信。

我打开了信，把里面的明信片随手放在了一边，信是保罗写的，他告诉我们他和艾莉小姐生活的很好，小丹尼也一天天长大了，如此云云。

“嘿，麦琪你过来。”托尼拿着明信片叫我，我过去和他的脑袋凑在一起，明信片是艾莉小姐寄给我的。她的字迹仍旧清秀隽丽。

麦琪，她写道——

漫长的时光里，总会有些痛苦的时间。

你要始终相信那不是最后的结果。

而在那之后，

我们的幸福，会多到用不完。

艾莉